“臭不要脸的死丫头!”张老爷闻声又要暴起。张耀庭急忙拦住狂怒的父亲,同时对妻子齐婉清使了个眼色。
齐婉清会意地用力拉着小姑子,嘴里轻声劝着:“咱有话慢慢说啊,不用赌咒发誓哈。”半拉半拽地把张颖儿带到稍远的地方坐下。 “妹妹,嫁人是要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哪能那么随意呢?”
张耀庭安抚住暴怒的父亲,转身略带不满地轻声斥责自己唯一的妹妹,同时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在一旁垂头不语的王长生。
急切地望着一贯疼爱自己的兄长,张颖儿满怀期望,不自觉略带娇嗔地拉长了声音:“哥——”
不等张耀庭有所反应,张老爷突然再次暴起,大声喝道:“你要嫁就嫁!从此我老张家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没有就没有!”张颖儿不甘示弱地呛声。“我不稀罕!”
“颖儿!” “妹妹!” 张太太、齐婉清一起惊呼,却已经止不住父女俩话赶话往绝处去了。
“好!很好!”张老爷面色紫涨,手中的烟袋颤抖着指着曾经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将来不要哭着回来求老子!”
“我绝不会哭着回来求你的!”张颖儿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性格倔强的她,没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被这句气话所束缚,徒增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
王长生仿佛被张家人彻底遗忘了。他站在门口灯火照不到的阴暗处,听着张颖儿和张老爷激烈争吵,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反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心情非常复杂:既为张颖儿的痴情感动,又担心心上人受到伤害,还为自己能够得到大小姐的青睐而有小小的得意。
虽然张家父女简短的争吵都是在情绪激动、暴躁愤怒的情况下的脱口而出的伤人言语,男权至上、且习惯了家人顺从的张老爷竟然固执己见,把吵架的气话当成诺言,非要坚持“一言九鼎”的气概,把父女之间的亲情彻底摧毁殆尽。
张老爷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坚决果断的同时,也是越发倔强。他在家里一手遮天,不允许有任何不服从他的意志的事情发生。在很多时候,他认为自己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家里人若是丢了他的面子,就是罪不可赦。
张颖儿的言行无疑大大突破了他的底线,从而造成父女之间不可挽回的伤害。
张颖儿的人生从这个寒冷的冬夜开始,拐了一个极大的弯,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崎岖之路。
北风呼啸,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把一切都掩盖在一片银白之下。大地银装素裹,仿佛世界真的就是如此洁净无暇,美好纯真。
风雪中,城东南贫民聚居地,一阵鞭炮响过,一顶红色小轿抬到了一间有些破旧,却仿佛喜气洋洋的屋子前——张颖儿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王长生。
张老爷虽然没有阻止女儿嫁给他不喜欢的人,但是严令禁止张家所有人出席女儿的婚礼,不许动用家里的款项操办婚事,同时扣下了原本为女儿准备的绝大多数嫁妆。
张太太抹着眼泪拿出自己的几件首饰,偷偷塞给满心欢喜的女儿:“颖儿,娘嫁到老张家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想过存私房钱。如今拿不出银钱来帮你,只有这几件首饰——”
张颖儿满心的欢喜被母亲的泪水冲淡了许多,看一眼递到眼前的首饰,她轻轻推开母亲的手,说:“娘,女儿要嫁人了,不能在家里孝敬你了,怎么还能拿你老人家的嫁妆?我说过,不会靠着娘家,当然也不会让娘为难的。”
倔强的张颖儿一再强调自己气愤中发出的誓言,有意无意在自己和他人的心头打上越来越深的印记,终究将成为其一生的魔咒。
“唉,”张太太轻叹一声,“傻丫头,你嫁过去虽然婆家没有什么人了,不需要太担心有啥负担。但是,还是需要一些银钱傍身,以防万一啊。”她自己擦干眼泪,把首饰塞到女儿的衣服包裹里,语重心长地说。
出身富裕家庭,又嫁给知名富商的张太太除了女儿的婚事不顺心外,一生平安顺利,安享丰足富裕,根本没想到,自己奉若珍宝,娇生惯养的女儿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窘迫生活。如果她能预知未来,一定不会认为张颖儿仅仅需要一些以防万一的银钱。
在张老爷的强硬压制下,张家完全没有办喜事的气氛。不要说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宴宾客,就连花轿都不是从大门进出的。
按照张老爷的原意,连花轿都不让请。张太太知道坐花轿出嫁对于女人的重要性,为了捧在手心十几年的宝贝女儿,她头一次没有顺从丈夫的意思,坚持要让女儿坐花轿出嫁。
一向有点嫉妒在家格外受宠的小姑子的齐婉清,看到貌美如花,娇艳欲滴的张颖儿居然真的低嫁给家里曾经的佣人,而且竟然不能带走任何陪嫁,心里的那点嫉妒全部转化为无限的同情。她偷偷地拿出自己的一点私房钱,不由分说地塞给张颖儿,只说是,因为不能参加婚礼的补偿。
自小就分外疼爱妹妹的张耀庭,虽然已经接手了家里大部分的买卖业务,但是仍然不敢过于违拗一家之主的父亲的意愿。他不能动用公中的钱款,不能交给妹妹准备好的嫁妆,自己又没有一点私房钱,只好示意账房先生在给王长生结算工钱的时候,多加上一些银钱。
张耀庭怀着百般心疼,万般无奈的心情,眼睁睁看着一顶小轿就把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妹妹抬出了家门!
王长生狭小的家,虽然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不与张家的富贵奢华相比,就是相对于普通市井人家来说,也是相当简陋的。原来在张家做工时,张家除了给工钱之外,还包吃包住,王长生平时基本上不会回到自己这简陋不堪的家中。
今天是王长生娶媳妇,人生小登科。虽然是家中只有他独自一人,周围的邻居街坊还是很给面子。大家帮助他收拾干净了房子,大妈大婶们还帮他贴上了红彤彤喜庆的窗花与双喜字,一起做了一顿平民家里丰盛的酒菜,算是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儿给办了。
拱手送走最后的客人,王长生哈着气、搓着手,快步走进家门,仔细关好房门,迈着有点飘飘然的步子,走向屋里那鲜红的身影。
一身大红袄裙的张颖儿满面娇羞地低着头,静静地坐在王家没有任何装饰的炕头。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又更深地低下了头。
王长生搓着手,蹬掉鞋子,坐到炕上,瞅着如花似玉的媳妇,张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王长生真有这样的福气!想不到啊,想不到!”心里的喜悦一直往外冒,王长生的嘴巴越咧越大,“哈哈,哈哈!”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飞出窗外,飞向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飞向遥远幽深的夜空。
一对小小的红烛轻盈闪动,张颖儿依偎在爱人的怀抱中,粉嫩的脸颊上染着醉人的红晕,声音里面仿佛滴着蜜糖,轻声细语道:“长生,我几乎是净身出户,没有什么嫁妆,我——”
“能娶到小姐为妻,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王长生搂着娇妻,豪气冲天,“我,王长生有手有脚,有手艺在身,不需要靠媳妇的嫁妆过日子。”可是,年轻的他们没有想过,贫贱夫妻百事哀,豪言壮语对过日子而言,根本于事无补。
“长生,我除了针线、女红,连饭都不会做呢。”张颖儿有点忸怩地坦陈自己生活能力的匮乏。
“没关系,我做给小姐吃!”幸福中的男人大包大揽,“粗活、重活、脏活、累活都归我!小姐你就早点给咱家生个娃娃吧。哈哈!”可惜,男人的豪言壮言其实经不起现实生活的轻轻一击,尤其是浓情蜜意中的承诺,有效期真的是很有限的。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他们,对此毫无所知。
“你!”新媳妇满面羞涩地瞪了爱人一眼,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引起男人一阵大笑。
“哎呦!”笑声被有点夸张的痛呼打断,王长生抓住媳妇在自己腰间轻拧的手,拉到眼前,欣赏着白皙柔嫩的手掌、长着粉嫩指甲的纤纤手指,心中赞叹着,“真好看!”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欣赏到这没有任何瑕疵、近乎完美的双手。
“你说什么?”张颖儿睁着流光溢彩的大眼睛,有点疑惑地问。 王长生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想着的话说了出来。
他紧紧地抱了一下媳妇,说:“我说,小姐你真好看!” 张颖儿脸猛的火烧火燎的红了一片,往爱人怀里靠了靠,轻声说:“你还叫我小姐啊?” 王长生低头看着怀里的娇颜,心中的幸福满满,充满深情的声音轻轻叫道:“颖儿!”
“哎!”张颖儿甜甜地低声回应。 有情人终成眷属。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拉开大幕,从此,小姐和佣人一起过上了艰辛的日子。
张颖儿从不谙世事、俏丽活泼、十指不沾阳春水、城中颇有名气的富商千金张家大小姐,成为亲力亲为赚取家用、操劳家务、养育儿女的贫民王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