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谎的永远少女

@申报馆·The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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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玉师姐从北京来出差,我屁颠屁颠赶紧定好了申报馆·The Press的晚餐。

《申报》是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报纸。The Press西餐厅开在汉口路《申报》报社旧址一楼。往东走两条街是万国风情的外滩,往西走两条街是银杏金黄的人民广场。

这家西餐馆保留了美轮美奂的拱形天花,天花上有精致到令人窒息的花纹。原木质地的桌子,皮沙发,两米高的大窗,窗帘划出漂亮的弧线。旧上海的文雅精致,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扑面而来。

菜品是常见的西式简餐,材料新鲜,鳕鱼沙拉带着海水的气息。薄饼披萨芝士香浓。开一瓶红酒。靠落地窗的位置,暮色乍起,来往的上班族匆匆忙忙走向地铁,赶着回家。

一切就很适合玉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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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玉师姐这样的女人,可能生来就是要在众人的宠爱中度过一生的。大学的时候,她是老师的宠儿,男生眼中的女神。工作之后也是一帆风顺,才四十出头,已经是她们学科的带头人。

与此相对的,是她一直保持单身。这几乎像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当然,更为奇迹的是,见到玉师姐的人都会惊叹,为什么她还能保持比自己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和身材。

包括她的一头黑长直,也从来没有变过,和二十几年一样,如今在窗玻璃反射的灯光下就会闪出幽绿的光泽。

两人一边啜饮红酒,我一边问玉师姐:“今年有何变化?永远的少女。”

玉师姐反问:“少女需要变化吗?”

确实,少女当然是永远保持少女的状态最好。

摇晃着玻璃杯里琥珀一般的红酒液体,略带微醺的她说:

“你知道我一直生活相当自律,以前我滴酒不沾。不过今年,我开始在晚间睡觉前,工作之后,写一些小说。一开始写不出来,偶然的机遇之下,我喝了一点酒,竟然感觉很好,写作效率也大为提高。”

我问:“写小说?是什么样的小说?”

“大概就是,我意识到自己人生剩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试图挽留一些旧日的痕迹。”

“这话太悲凉了,可不像少女说的。”

“好吧。身体的变化可能可以慢一点,但不可能无限拖延。某些时刻,我可以感觉到某些事情无可挽回地消逝。

小学时一位老师就曾经告诉我,人和事的消亡,要经历两层。第一层是实体消亡,第二层是关于此人此事的记忆消亡。

我不是医生,不懂科技,无法从前一个层面上去挽救存在,至少可以从后一个层面上挽留一些东西。”

于是玉师姐跟我分享了一段她的记忆。或者说是传递,她笑着说,如果你以后能记得这个故事,或者你比我活得久一点,就表示这个故事会晚一点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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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喝酒之后,我想起了我唯一一次烂醉的经历。

那是我还年轻的时候,三十出头,有一年的时间我在日本一家大学交换进修。

那所大学的研究室有一个戏剧方向的研究员引起了我的注意,三十后半,为人谦和谨慎,恰到好处地对我这样一个外国人提供善意。我们一起喝过几次咖啡,发现我们同样热爱田纳西·威廉姆斯。

这个你是明白的,我认为男人基本不懂得田纳西·威廉姆斯那种纤弱到无条件的同情。他令我惊喜。于是我们又一起看了几次电影和话剧。他写给我的信中开始引用美丽的诗歌。你懂的,类似艾吕雅那种,你以为你是个疑问你却是个问题。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另有一份兼职。

这份兼职,是在周末的晚上去一个森林公园做守林人。

于是某个周末晚上,多喝了几杯之后,我们一起去了他的守林人小屋。

月色皎洁,丛林是一片黑漆漆的影子,然而不是全黑的。黑色浅一些的地方中和了月光,黑色深一些的地方是月光也无法穿透的实体。

他给我看他的一柜子红酒收藏。

我说:“看不出啊,还是个行家。”

他说:“我这个年纪,孤家寡人,自然有很多夜晚是需要就来陪伴的。”

气氛很和谐,多喝了几杯的他,先出平时没有的自在和健谈。

我开心极了,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趁着月色,我靠在了他身上。他身体变得僵硬起来,脸上露出一种便秘的神色。

他告诉我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女人。

我尴尬得像迎头一盆冷水。我站起身来,去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想清醒一下。然而也许是醉得太厉害,我很不甘心。我并没有离开他远一点,而是装作若无其事,重新开始跟他聊起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气氛渐渐又融洽起来,我再靠过去,这次他没有再回避。

我出其不意吻了他的嘴。他慌乱地反应了几下,把我推开,说,我HIV查出来是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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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那天晚上我只好不停地喝酒,灌醉自己。第二天一大早慌忙逃离现场。不久我回国了。”

“他真的是gay,还HIV阳性,怎么听起来像是唬人。也许只是另有对象而已。”

“回国后收到过几封他的邮件,大多碎碎叨叨告诉我他生活的一些琐事。我有时回两句,有时很长时间不回。不久之后我们就没有了联系。

但是呢,今年早春的时候,我真的听说他去世了哦,在他这个年纪算是太早了。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相信哪一个呢?他喜欢男人,有艾滋病,对我毫无感觉,还是有可能他早有病患,不愿拖累我?

我认为人的神性光辉,在于他是自由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

我始终不确定是什么原因阻止了他,也无意深究。在我看来,可能是一秒两秒的错过,那个机会就永远被抛在了宇宙的黑洞。但是,那始终是自由的他做出的自由的选择,我应该尊重。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被抛在了宇宙的黑洞,永远漂浮,变成永远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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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听起来好悲惨。

玉师姐笑笑说:

你要知道,少女都是热爱说谎的。所以你听到的,有可能只是我的一个小说罢了。

还有,你是学语言学的,你应该明白,人类的一切意识,都建立在虚构的基础上。只要我的虚构得够好,不管真实发生了什么,我故事里的那个他,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这就是我占领他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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