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也是按着隔壁领居家孩子的标准长大的。早在初中时期,他就跟着高年级部的几位大哥哥大姐姐一同代表学校参加了省知识竞赛。彼时少年十五岁。
在外人看来,他便是一个意气风发、自带光环的少年。当然,那也只是在外人看来。
顾也的外公和父亲都是省厅级干部。因此,他自小便住在机关大院里。但是,顾也却极少跟他父亲打照面。他觉得他跟他父亲的关系要是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只能是“父子一场”。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
顾也记得那时他上小学六年级,第一次参加市三好学生表彰大会,父亲就坐在对面领导排上讲话。小小少年带着熨得平平整整的红领巾,端坐在第二排左侧的位置。他想,那时他看向父亲的眼光想必是充满期许的,虽然父亲彻头彻尾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他觉得他那时候也是真傻,想不开地要跟父亲讨个笑脸,大冬天的在门口哆哆嗦嗦站了一个钟,等到的却是父亲跟一行领导谈笑风生地走出来。
H市那年的第一场雪就在那个时候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令他感到彻骨的冷。
他以前总爱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回答通常是,爸爸工作很辛苦,你要理解他,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可是他想,那妈妈你呢?
顾也的母亲,是真真切切地做了一世的千金的。从小,顾也便是请保姆带着的。等到顾也上小学了,不那么皮,母亲才偶尔带他出去玩儿。他记得,小时候一放长假,学校便要发放安全注意事项通知书给每个学生,让他们带回家签名。顾也每次把通知书拿给他母亲,母亲都让他自己签。她甚至连看都不看一下。其他时间,她都是靠跟院子里一样闲着没事的同志打麻将,把日子一天天地忽悠过去的。
所以,用左然的话来讲,顾也能长成现在这样儿,是他自己的不容易。
左然跟顾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哥们儿,跟他一样,也是大院里的孩子。不过,左然跟他性格截然相反,从小便跟个猴儿似的,又实在皮实得不行,任凭怎么打骂都没用。奇怪的是,他竟然跟顾也合得来。每次出门,只要他说是去找顾也,家里人总是一百个放心。每次他都朝着顾也翻白眼,义愤填膺地说,谁还不是红领巾了?凭什么就他差别对待!
跟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还有吴曈曈。
吴曈曈是个特别水灵的姑娘。顾也那一辈儿出生的孩子中,女娃娃特别少,都是些爱上蹿下跳的猴孩子。在这些孩子之中,吴曈曈便像个稀有品种。更何况她长得还跟个洋娃娃似的,肤白唇粉毛又软,眼圆鼻挺眉弯弯,当真谁看谁稀罕,谁瞅谁喜欢。
不过,受过万千宠爱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娇气。因此,顾也和左然,都不爱搭理她。无奈顾也家跟吴曈曈家住对门,家长关系好,就希望孩子们能玩在一起。顾也比吴曈曈早生一天,顾妈妈跟吴妈妈又是牌友,顾也不得不在母亲的吩咐下跟吴曈曈好好相处。
每次顾也出门,吴曈曈都要夹着只洋娃娃跟在他身后颠儿颠儿地跑。小男孩很苦恼,嘴上说你别跟着我了,脚步却放慢下来,怕她跟不上了,又要哭鼻子。但是左然就不一样了,每次见到吴曈曈都烦得要命,觉得这小姑娘天天跟他们一起混,不会打球不敢爬树的,玩个泥巴都怕脏,看着他们玩儿她还要哭着嚷着哥哥们不理她了。说真的,左然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吴曈曈。
不过他俩没想到,上了初中,吴曈曈却突然开窍了。她开始从像口香糖一样粘在他们身后,变成一下课就跟前后桌的女生聊八卦,手牵手地上厕所,到最后甚至连回家都不跟他们一起了。这下倒是顾也和左然不自在了。两个小男生没想明白,女孩子的心思怎么那么奇怪。以前吴曈曈总爱埋怨他们不带她玩儿,现在他们关心一下她,她倒嫌他们烦了。
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总归还是在的。
那天下午放学,顾也打完篮球,满身大汗地走进教室,却意外地瞧见吴曈曈还没回家,便朝她的座位走过去。
“吴曈曈,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妈不是说今天给你庆生吗?”少年顿了顿,语气中带了羡慕,说道:“不赶紧回去,等会儿你妈又该着急了。”他的声音,因为到了变声期,在此时显得沙哑难听。
顾也只比吴曈曈大一天,却没吴曈曈那样的命。吴曈曈的爸妈,真的是把她当公主那样养着的。尤其是她妈妈,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无巨细,她都一手包办。包括这天她生日,她妈妈从一个月前就操心怎么给她办生日会,做什么生日餐,送什么生日礼物……顾也因为收到邀请,所以知道这天是她的生日。
吴曈曈抬眼看向顾也,眼中有泪,脸色却是惨白。她犹豫着,不知是否开这个口。但是转念一想,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便示意他将耳朵靠近她,抑制着哭腔抽抽噎噎地说:“我刚刚来大姨妈了。”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才初二,顾也对女生这些事情也只是懵懵懂懂。听到吴曈曈这么一说,耳根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吴曈曈又接着说:“我没带卫生巾。”说完便崩溃地扒在桌上哇哇大哭。
顾也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立刻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了书包就往外走。吴曈曈看到他拿起包走人,哭得更是感人了。她想,果然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她也算是看清楚了!人家从小就没待见过她,这会儿怎么可能帮她。
那边,顾也骑着他的赛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最近的超市。少年在柜台前,气喘吁吁地问着收银台的姐姐:“请问,有卫生巾卖吗?”
收银台姐姐惊奇地看着眼前干净挺拔的少年,说道:“前面左转第二个货柜。”
少年说了声谢谢,便径直走向目的地,却发现感谢得太早了。日用夜用护垫,普通日用量多日用以及有护翼与没有护翼……少年眼花缭乱地看着这种类繁多的女性用品,最后决定不同类型各拿一包。
直到结账结束,收银台姐姐都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不过还是好心地用黑色的塑料袋替他装上了这些东西。少年也没空顾及那么多,给完钱之后就飞也似的回了学校,把那一大袋的东西拿给了吴曈曈。
吴曈曈从他手上接过那袋东西,哭肿了的眼睛差点掉出来。
一连串的事情做完之后,顾也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把校服外套递给吴曈曈之后,侧过红透了的脸,叮嘱她他会在停车场等她,让她赶紧解决完出来,一起回家。
左然参加完足球队训练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顾也跟吴曈曈俩人在停车场,但是少年神经比较粗,没感觉到周围尴尬的气氛,爽朗地喊着两个人等他换完衣服一块儿回家。
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吴曈曈对顾也有了好感。她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喜欢谁也是透透彻彻的。当然,这是后话。
顾也嫉妒吴曈曈,因为他的父母从来没给他过过生日。父亲工作忙,他一周基本见不上他一面,一年下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母亲,因为他的生日恰好在清明前两天,她要回老家祭拜外婆,通常都赶不上他的生日。因此,她一般都是叫家里的阿姨替他煮一桌好饭,买个蛋糕,又问他要不要钱跟朋友出去庆祝一下,就这么对付过去了。像吴曈曈这样,父母虽然工作忙,却还是把她放在人生首位的,他瞧着都嫉妒。因此,每当吴曈曈跟他们碎碎念她爸爸好唠叨,她妈妈又叫她多穿秋裤的时候,外人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只能低头说:“真羡慕你哦。”那种玩笑间的认真,总是骤然化为心酸。
少年自从明白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只是个形象的傀儡之后,就再也没有闹着要过什么东西了。他想,他小时候是真的很蠢啊。
这样一个好少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忘了,其实,无意最是有意时。
但是,当他见过乔之之后,却又有了新的认知。
彼时少年已经是一个高二的学生,真真担得起“白衣少年,谦谦君子”这个称呼了。
那天课间,他们班跟隔壁班打了一场篮球赛,大获全胜,少年们一下课便一窝蜂地冲向小卖部。
那时顾也正站在冰柜前,琢磨着买饮料还是矿泉水,有个女生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跟他并排站在冰柜前,不假思索地拿起一瓶蓝莓酸奶便转身。突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乔之,帮我拿瓶卡士奶。”
少女又折回来,很熟练地找到了位置,拿起一瓶卡士奶,又转身走了。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顾也想,冰柜里有那么多选择,她能这么快确定目标,想必是偏爱。当然,在后来的相处中,乔之也证实了他的想法。她一直都是个偏心眼儿的人。所以,他尝试了那么久,都没能走进她的心。
顾也在冰柜前琢磨了一分钟,才决定买瓶运动饮料。少年拿着饮料走出小卖部的门,在树下打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喉结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跳动。秋天的风就这样抚过少年的头发,吹起地上的几片落叶,继而奔赴前程。
有一个少女,带着温暖清晰的声音开口道:“于怡,今晚我请你吃饭,你给我买个蛋糕,好吧好吧?”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爸妈出差了,叮嘱我一定要过生日的。”少女语气转而带些难过。
只听那个叫于怡的女生答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古良路那间面包店的蛋糕你不是最爱吃吗?姐姐给你买!”那是无奈到宠溺的语气。
“谢谢于怡姐姐,我就知道你是最美的。”少女一改之前的语气,变得有些兴奋。
“乔之,我没想到你是为了一块蛋糕就可以抛弃原则的人。”叫于怡的女生鄙夷道。
“我是。”
顾也站在树下,转过头看向那两个对话的少女。那个时候,乔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少女扎着整齐好看的低马尾,白色的校服衬衫是刚好的尺寸,穿在她身上尤为干净妥帖。顾也想,她如何能这么清爽自然地说出自己的期待?那于他,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已经习惯了把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期许,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瞧见,好来笑话他有多愚蠢。
顾也第二次听见 乔之的名字,是在年级榜前。吴曈曈兴奋又骄傲地对他说,顾也你又考年级前三了,还非得拉着他过去看。少年其实对这些东西很无感。他读书好他自己知道。但是看到屏幕上,一年级前十的榜单里的那个名字时,他却停顿了下来。
“乔之,快看!你这次又考了年级前十!还比上次进步了一名,有出息有出息!”那个叫于怡的少女手舞足蹈地拉着乔之兴奋地说。
顾也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瞧见少女的侧脸。
只听那少女说:“嗯,这次死记硬背的结果还是可以的。”少女的语气带了十分的坦然与揶揄。
在那样一个环境下,每个人都只想显示出自己的从容和优越。人一旦有了少数人才有的资本,例如背景,容貌,学历,资历等,就喜欢拽着不放,以为自己是一团火。
但是她没有。
在那之后,顾也对乔之,一直保持着高浓度的兴趣。直到跟母亲一起去净元寺的那天,他才真正认识了乔之。就在那天,他认为世界上确确实实有缘分这回事。
那天,他跟在乔之身后,希望她能够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可惜,她也没有。直到她坐在水池旁,他才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跟她说话。
“原来,是你呀。你就是乔之。”那是听闻她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却又无从说起的语气。
那一年春,吴曈曈知道他的心思,愤而出国。顾也父母也希望他能去国外读书游历,他却一口拒绝。他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当梁老师给他母亲打电话之后,他母亲大发雷霆,斥责他在亲手葬送自己的前程。少年却异常冷静地回答:“您终于舍得管我了。”一句话,让母亲无言以对。
他走到现在,也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性是不可靠的。包括他自己。
即便是那么喜欢乔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想过会跟她永远走下去。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而已。而那个在一起,也应该不会是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在一起。但他还是想对乔之说,他那个时候想对她好的心意,确实是真真切切的。
长大后,于怡开玩笑地说,想要给他点播一首哥哥的《春夏秋冬》。他只好苦笑。
确实,在他心里,乔之是秋天,带凉亦漂亮。
知道他和乔之之间怎么回事的人都说他傻,这么多年就吊死在了一棵树上。他却想,身边的朋友都说你很普通,我就放心了。
万幸,他们没有看到你的好。
他想,当一个人爱慕另一个人,却因他人对其恶语相向,便觉羞愧难当,不敢走近,那才真正是虚伪。而他拒绝对她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