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老金，他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之所以把他拉出来讲，主要是因为他凄惨的身世。

以凄惨来概括他的一生不够准确，因为凄惨只是他人生中最小的一部分。但，他人生的这一小部分恰恰是最黑暗，最伤痛的记忆。

当然，这黑暗与伤痛是我加上的形容词，以及像我一样的旁观者的感受。老金他似乎没有什么想法，因为他那时已患上严重的老年痴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老年痴呆得的真是时候，不然那段日子怎么熬得过来？

故事要从老金年轻的时候说起，那时的老金是个文化人。听人说，他是个读老书的人，大概就是读四书五经之类的罢。

他是有点文化，但没有成材发达。所以，在村里也不过是个有文化的农民罢了。

可是老金这个人做惯了读书人，对种地种田没什么兴趣，所以他就做了个送喜卖字的行当。每逢哪家有喜事，他便拿着自己写的喜字送到人家。

那时候的人都爱图个吉利，并且也有这个习俗，所以只要他送来“喜”便会给他几个钱，留他吃顿饭。

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的农村，人们日日在田地里打滚挣扎，一年到头也收入甚少。所以，比较起来卖字送喜的老金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手里也有些闲钱。

老金有闲钱他也不藏着掖着，总是明晃晃地花出去 。

哪个孙子陪他一起睡，帮他暖暖脚，给钱！哪个邻居村友帮他洗衣服的，给钱！

老金的老伴早年去世，所以这些生活琐碎总是用钱来解决。

他把钱当成了解决问题的方式，这是他的第一点错误。因为，钱它再多也是有限的，更何况他不过是比最穷的穷人多那么一点收入而已。

明晃晃地将钱花出去，这是他第二点错误。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明晃晃地花就有炫耀的意思，有炫耀的意思就不招人待见。

自古以来，中国人都讲究内敛低调，要韬光养晦，谦虚谨行。因为放在阳光下的东西，必然要收到更多眼光的审视，然而看客们又无利可图，难免要用嘴皮子来搬弄是非。看客们能一笑置之，有的人却不行。

谁不行？老金的儿媳妇，柳小凤她不行。

这天早晨，大雾，正月的尾巴，天气微寒。柳小凤早早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一连好几分钟她都没眨眼。

“哎哟！”老金的儿子，柳小凤的丈夫金正喊了一声，“我说小凤你撑起个牛眼睛干啥？吓坏个人！”

柳小凤一阵抽搐把被子踢到了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零乱的头发糊了一脸。

“你个不要脸的，没出息的，狗养的，还管到老娘脑壳上来咯！”

她的声音尖细，好像要穿透人的耳膜。

金正穿上拖鞋，披上外套，看着床上的柳小凤，说：“你又要发么子羊癫疯啥？”

柳小凤一秒起身冲到金正的怀里，用头狠狠地撞上去，一边撞一边说：“老子不活了，要拉你陪葬！”

金正疼得眉毛紧皱，抓住柳小凤的头往床上一扔，说：“又是哪个惹了你？胡闹！”

“啊！哈！”柳小凤大哭起来，“没良心的，我给你生崽带崽，你就这样对我，跟你牙老子一个德行，吃里扒外的货！”

“你你你，又想打他的注意？你消停点好不好嘛！”金正扭曲着脸，指着柳小凤说道。

柳小凤看着金正的手指，突然笑了起来，说：“哼！不打他的注意，打哪个的注意？全村都晓得，他极喜欢充大！”

金正白了柳小凤一眼，说：“又哭得又笑得，脸皮真够厚的。”

“哼，老子脸皮不厚点，哪能在你们家活下去啊，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柳小凤一边梳头发一边说道，口里咬着一根黑发卡，白眼翻得要把屋顶都给捅破了。

金正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堵得慌，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在农村长大，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对于家庭和生活只要能满足最基本的欲望就行。至于其他的，还要其他的干啥？自己本就是一介俗人，硬要戴上高雅的帽子，反而显得更俗。

傻人有傻福！金正这样坚信着。糊涂着过，这狗日的日子才过得下去！他重重地抖了抖身上的大衣，一径出门去了。

“嘿，你你，不吃饭啦？”柳小凤追出去，尖着嗓子大喊，“就说你不要脸吧，脸都不洗就往外冲，别人看了邋里邋遢还以为我怎么样呢！一天到晚不着家！”柳小凤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你，哎，我这是个什么命咯！”

金正听到了，柳小凤的声音覆盖范围是全村，但他连头也没回。

“妈，饭做好了没？”一个光头小子揉着眼睛问道。

柳小凤在他脑袋上戳了一下，说：“吃吃吃，就知道吃！”接着，她眼珠一转，伸出手来，“拿来，快点！”

“什么啊？”那小孩子还没睡醒似地问道。

柳小凤一巴掌打到他的左肩上，那小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你爷爷给你的钱呢？赶紧交出来！”她厉声道。

“可是，这是爷爷给我的……”

孩子后退一步，一只小手紧紧捏着裤兜，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他昂着头看柳小凤，眼睛里挤满了泪水，他虽然还在反抗，但脆弱得很，好像早已看透反抗的结果。

柳小凤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蹲下一把扯过孩子空荡荡的灰布裤子，粗鲁的将他的小手打掉，从中掏出一小团看不出是钞票的钞票。

那孩子瑟缩着，他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却不敢哭出声音。

“哭什么哭，没出息！还不快去洗脸，又脏又臭，一股子糟老头子的气味，啧啧啧……”柳小凤一边数钱，一边数落她幼小的儿子。

对，这个小孩子是柳小凤和金正的亲儿子，金小宝。然而，在这个家并没有人把他当成宝。就连唯一愿意给他钱的爷爷，也是为了让自己帮他暖脚。

可是他不明白，不明白一个人要怎么活着，应该被别人如何对待，他只知道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有钱就要赚……

金小宝站在原地抽泣，觉得心底凉凉的，打算一会儿再穿上一件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