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我只对不起一个人。
那人叫边浩渺,是个爱穿白衣的剑客。
天底下喜欢穿白衣的人有很多,除去披麻戴孝的,除去故作风流的,剩下的,就只有千里杀人不沾衣的白衣剑客,边浩渺。
可他却把他的白衣烧了,从此江湖匿迹。
无边浩渺,我又该去何处寻他呢?
壹
边浩渺不是金陵人,但他已在金陵城混迹许久。
自我在松竹馆挂牌出舞,往来宾客口中就没断过边浩渺的奇闻异事。
其实仔细说来,倒也没什么稀罕的。
不过是他喝酒不赊账,醉眠不脏衣,佩剑不拔剑,浩渺无所依。
天下闺阁没有不爱这样潇洒男子的。
何况边浩渺又生得周正,每每醉酒过街,一身白衣都晃得好似折翼的雪,叫人又心动,又心疼。
故而边浩渺前来邀我游船之时,我也有一瞬间的心动。
可我几乎又瞬间清醒过来,秦楼楚馆的女子,遇事须得多多惦记钱这种东西,除了到手的银子,其他什么都是假的!
更何况,邀姑娘游船又临时匿迹,是他惯用的把戏。
我以千金相拒,他站在门外笑了笑没说话,仰头灌了一壶酒,踉踉跄跄地下楼,敲响另一间屋子。
楼下的华柔涉世未深,不如我这般聪慧,满口答应着回屋收拾,待妥当后出来寻人,人却不知在何处了。
我冷笑一声,继续回屋练舞。
折腰舞是金陵姑娘必备的一曲,却也是最难练出神韵的一曲。
我才十六岁,挂牌之后客人若是点了折腰舞,我不会跳,就是自砸招牌,可我如若跳了,却又跳不好,那更是贻笑大方。
这一练直直练到鸡鸣时分,我倒了杯水,边喝边推开窗子透气。
夏夜的风扑面而来,我抬起头,看到窗外屋檐上,白衣飘然的边浩渺正把酒斜卧。
月色流银,他挺直的鼻梁巍然如峰,清亮酒液淌过清晰的轮廓,漂亮得仿佛不似人间美景。
“喂,看够了没有!”
他突然站起来,双手撑在嘴边冲我大喊,摇摇晃晃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吹落一般。
我一时脸热,赶忙合上窗子,却又怕他真的掉下去,再打开窗,却发现他已落在窗外,扒着窗柩抬头瞧我,粲然一笑。
“怎么又开开了,是要迎我进来不成?”
“登徒子!”
我啐他一口,就要把窗户关上。
他却抬手拦住,笑嘻嘻地对我说:“好姐姐,你给我寻些好酒,我助你练成这折腰舞,如何?”
我不屑:“就凭你?你可是个男人,如何能会折腰舞?”
他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男人怎么了?我可是千里杀人不沾衣的剑客!你也瞧见我的功夫了,从数丈外的屋檐来到你窗柩,对我来讲不过须臾。你若会了我这本事,何愁折腰不倾城?”
他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有些心动。
月下起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谁人不爱,谁人不喜?
我后退一步示意他进来,说道:“那就有劳了!只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等我名动金陵,什么竹叶青,女儿红,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边浩渺撑着下巴,五指张开晃了晃,慵懒的笑容带着些许醉意:“竹叶青可没意思,我要女儿红,五十年的女儿红。”
我扑哧一笑:“五十年?都熬成老姑娘了,还有谁会娶她!”
夜风四起,白衣猎猎,边浩渺笑而不语,缓缓向我伸出手。
贰
自此每夜鸡鸣至平旦,都是他邀我共舞,以歌相和之时。
数月相处下来,我发现边浩渺这个人分外有趣。
一个自诩千里杀人不沾衣的剑客,却从未见他杀过任何人。
明明居无定所,只宿河畔老树下的大石头,却好穿最不耐脏的白衣。
太多剑客都爱穿白衣,舞起剑来潇洒又漂亮。
我从未见过边浩渺舞剑,但从他这数月对我舞步和姿态的指点来看,他无疑是懂舞的。
我好奇他的身世,更好奇他这个人。
某夜我终于按奈不住,见他席地而坐后,殷切地凑上去:“边浩渺啊边浩渺,你穿这身白衣,是为了杀人的时候耍酷,还是舞剑的时候耍帅?我给你跳了那么多天的舞,你也舞个剑让我看看,好不好?”
边浩渺往我头上敲了个暴栗,笑道:“你这丫头,今夜你若是跳得令我满意了,我就耍给你看!快利索些,练完好回去睡觉。”
说着抽出长剑,准备弹剑而歌。
鸡鸣至平旦月色最好,他挑得地方又大多静谧,或是高楼檐瓦,或是秦淮水岸,或是巍峨山巅,或是林树云间。
天地之大,除了潺潺的流水与悠扬的虫鸣,就只剩边浩渺弹剑的铿锵与低唱的苍茫。
而每每这时,我起舞最能心神合一,格外专注。
今夜,不知是想故意讨好他,还是他的歌声太悲壮,这一曲我跳得格外用心,分明能感觉到他望着我的眼神逐渐痴迷,直到我停下来,目光也许久未曾移开。
忽地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恰好不好躺在边浩渺的怀里。
我走过去蹲下,想帮他把树叶拂去。
他却如临大敌,一把钳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手骨捏碎。
“边浩渺你干嘛,快放开!”
我惊叫一声,边浩渺眼神一动,立刻松开我,匆匆将剑收入鞘中,起身低声道:“秋天了,我该走了。”
我拦住他:“你还没说穿白衣是为何,还未舞剑给我看呢!你那眼神分明就是满意我的,怎么事到临头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边浩渺目光哀伤,掐了掐我的脸,笑道:“臭丫头,剑是用来杀人的,怎可用来舞呢?质本洁来还洁去,我穿白衣,是为自己发丧呢!”
明明说得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晰,可连成一串,我却半句都听不懂。
可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再问一句时,边浩渺却忽然展臂,运起轻功飞身离开了这里,将我一人,独独留在秦淮河畔。
当时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第一反应不是生气,竟是庆幸今夜练舞的地方不是什么高楼屋顶。
否则我定要等到第二日天地俱白,才能被人当做是贼搭救下来。
真是与边浩渺相处久了,连想法都像他了。
此处离松竹馆并不远,我若是快些往回走,兴许还能赶上姐妹们早起,一同吃个早膳。
可当我转进小巷,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四五个彪形大汉将我齐齐围住,而大汉身后,赫然是当日被边浩渺戏耍,欲与他同游的华柔。
叁
华柔比我大,却比我进松竹馆要晚。
她母亲是曾经名动金陵的舞女,父亲是卖茶商贾。
早年家境殷实,琴棋书画样样不差,跳舞更是由母言传身教,故而一进松竹馆,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头牌。
但我因有边浩渺教导,数月来舞技突飞猛进,颇有盖过华柔名声的架势。
那今夜华柔将我绑来,应是怕我会夺了她的风头,想直接将我除掉!
可我不理解,明明华柔家中已经破产,想除掉我完全可以用一些下三滥的招式,何苦花银子绑架我呢?
绑架途中华柔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将我送入城外一间竹屋,才对着空荡荡的书架福身道:“公子,华柔已将玉姑带来了。”
我正想问华柔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忽见那个书架竟奇迹般地转动起来,紧接着一个身穿玄衣的束冠男子,手握书本缓缓走来。
“你就是玉姑?”
我点点头,男子脸上带着面具,但从下颌和唇形来看,应该是个年轻且俊秀的公子。
“折腰舞是边浩渺教你的?”
男子似乎对我格外有兴趣,我心想他们将我绑来肯定把我这些天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索性坦荡地点点头。
男子笑起来,甚至还放下书本鼓了鼓掌:“真不愧是边浩渺看上的女人。不过我素来喜欢夺人所爱,听闻你曾经以黄金千两拒绝他游湖邀请,如今我以黄金万两迎娶,你可愿嫁我?”
“公子?”华柔脸色一变,却不敢多说,只能在一旁嫉恨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咯噔,黄金万两,说不心动那是骗人的。
只是这人与我非亲非故,仅仅因为一句“边浩渺喜欢我”就要斥资万两娶我,怕不是太儿戏了。
儿戏,一般都是用来骗小孩子的。
骗不了我。
我果决地摇摇头,华柔气得给我一巴掌:“天大的福气给你你都不要,你可知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公子怀里钻!”
“削尖了脑袋,也不怕把人家捅死?”
我不敢还手,只敢过过嘴瘾,但是如果她敢再扇我一巴掌,我就答应这个男人的求亲,就算不为了黄金万两,也要为了狠狠气一气这个华柔!
男子低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脖子……
他指尖有薄茧,摩挲得我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忽地大掌锁紧,瞬间的窒息感箍得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华柔露出得意的笑容。
男子嗓音低沉:“你若是不允,那被捅死的,就是你了。”
肆
我要嫁人了,却不知道自己嫁的是谁。
黄金万两,骗小孩的允诺几乎骗了所有人。
这件事不仅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还把整个松竹馆的生意都推到了高潮。
今日还听人说,知府带着一群幕僚至此,点了华柔的折腰舞下酒,热热闹闹直到半夜才走。
华柔是真忙啊,不仅要操心我的婚事,还要忙着接客。
接了银子的妈妈也不催我练舞了,整日笑得合不拢嘴,把大批大批的红绸样子推到我面前,任我挑选。
忽听楼下传来丫鬟惊慌失措的叫喊,妈妈眉头一皱,丢下布料探出头去:“要死啦?喊那么大声!”
那丫鬟嗓音一变,当真出了哭腔:“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华柔姑娘的尸体被人从秦淮河上捞起来!如今正在官府,还请妈妈前去指认呢!”
我一惊,妈妈扭头看我,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就听一阵脚步声传,三个佩刀官差盯着妈妈道:“哪位是玉姑?”
于是我到了官府,两路衙役面容肃穆,各色刑具陈列其后,公堂之上知府官服威严,言行举止颇似话本里的阎王。
我站在他们中间战战兢兢地跪着,还未被问话就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仵作说华柔是被一剑封喉,问我可认识什么佩剑之人,与华柔有过过节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两样都指向边浩渺,可边浩渺,他只跟华柔说了一句话,根本没有理由杀她啊!
知府盯着我,声音低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威胁意味:“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旁人不知的,隐情?”
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华柔将我绑去带给了那个神秘男子?
我猛地抬头,那个男子说他喜欢我,可边浩渺怎么会喜欢我!
他待我严苛,一个动作不对都要我练习几十上百遍,每夜都不曾让我有片刻的休息!
知府猛地一拍惊堂木,吓得我浑身一软,立刻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小娘子莫要欺瞒,不然这大刑,可不是你能承受的了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不敢吐露一个字,生怕会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承诺给他的酒还未给,我怎好因为毫不沾边的猜想,顺着他们的话将罪名扣在他头上?
那个神秘的男人说他最喜欢夺人所好,说不好华柔就是他杀的,可我连那个男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又要如何指认呢?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地两旁有人扯开我臂膀,将我手脚都摁在地上。
我吓得赶忙问道:“这是干什么?”
“哼,愚昧刁妇不是嘴硬吗?本官让你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本官的刑杖硬!”
我一惊,只听撕拉一声,嗖嗖的凉风裹着紧锣密鼓的棍棒,狠狠敲击在我的腰臀之上!
第一杖如敲山震虎,疼得我高声痛呼,几乎昏厥。
第二杖如雷霆万钧,我脑袋混沌一片,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三杖,
第四杖!
……
一泼凉水当头浇下,我被冻得一激灵,火辣辣的疼痛接二连三地传遍四肢百骸,还没有结束吗?
眼皮好重,我努力睁开,眼前人影绰约,疼,实在是太疼了。
我好困。
又是一泼凉水,我有片刻的清醒,痛感似乎减轻了些,跟耳边的人声一样遥远。
凉水再度将我泼醒,可我只想动动眼皮,这下连疼都感知不到了。
后面兴许还有,但我不记得又陆陆续续折腾我几次了。
只听耳畔有人问我,似乎是妈妈的声音:“玉姑啊,半夜把你带出松竹馆,教你跳舞的人是谁啊?”
眼前立刻浮现出一片浩荡的夜空,白衣佩剑的男子斜卧在屋檐上,酒液随月色流淌,缓缓描摹他清俊明晰的轮廓。
“边浩渺,无边,浩渺。”
伍
那天从官府回来之后,我被送回松竹馆医治。
妈妈请来的郎中说,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妈妈难得好心肠,没有赶我走,而是劝我去幕后指导更年轻的女孩子们跳舞,当个教习师傅。
她与我都不曾提起黄金万两的事情,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不过是个笑话。
金陵城中贴满了捉拿边浩渺的告示,我曾坐着轮椅去看过,画的没有半分他的神韵。
但是金陵城中又有了许多关于他的新传说。
有人说他本是世家公子,因不喜家族拘束而浪荡江湖,最后却因一个舞姬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时冲动落得三处悲剧。
有人说他是真正的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千里杀人不沾衣,总有一天,他会去松竹馆,带那个姑娘走的。
有人说……
可无论怎么说,都离不开“冲冠一怒为红颜”,都离不开我这个姑娘。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松竹馆的生意才那么好吧。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妈妈才没有赶我走吧?
我伤好可以行走那日,专程带着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于鸡鸣时分去河畔老树下,循着折腰舞的舞步,捻着兰花指低唱慢回。
因着腰伤的缘故,我肢体比以往僵硬许多,可这次,我却比以往数次都要用心。
他离开那日,初秋的第一片枯叶落进他怀里。
而今,初春的最后一场雪都要化干净了。
我对不起他,我让他一身白衣染了污垢,我甚至还没能还他一坛酒!
这里真冷啊!
难怪他要走。
我靠着他常睡的那块大石瑟缩着坐下,揪着袖子哭了不知多久,平旦,日出,食时,隅中?
四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垂髫小童推了推我的肩膀:“姐姐快醒醒,切莫冻着了!”
我迷茫地睁开睡眼,伸手一摸酒坛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盖在我身上,却被春风吹落的,白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