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她喜欢那“不纯熟的手艺”,因为里面“人的成分”特别浓厚。她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喜欢市井,恋物的人,大概都出于这个原因。冷冰冰的物件总是少点什么,沾了点人的味道,好像就变得亲切可爱起来。手账、邮票、手拉壶、马克杯……人们收集这些东西,不仅仅是喜爱物件本身,还爱它身上的烟火气。《美女与野兽》里,管家女仆们幻化成的烛台闹钟衣柜凳子,跟人一样吵吵闹闹,很招观众喜欢。
人都喜欢带有自己影子的物体,从中,可以瞥见人与物间的关系。自然物虽不为人而存在,但以己观物,万物皆有我之色彩。而人造的物品,更是始于人的种种需要。物与人如此紧密结合,让我们很难去想象一个仅有物体存在的世界。
夏弢创造了这么一个世界。出于对人与物关系的思考,夏弢在个展“滚”中,抽离了各种日常物件与人相关的功能属性,让它们独立生存于空间之中。
如这辆挂在墙上的两轮手推车,它的斗一片空空荡荡,兀自在垂直的墙面上下运动,与平日里工人推着它满载而过的样子大相径庭。
又如这辆用于运输货物的面包车。平日里威风凛凛地招摇过市,超载到碎石子洒了一地。今天,它却缩小成自己运载的石块,呆若木鸡地杵在地上。
这样一个物体独立存在的世界是自带滑稽效果的。观众在观看展览时容易产生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是对人与物关系的暗示——物与人需要交流,需要互动,在互动中,物体才会如获得生命一般鲜活起来。
这个人形炉子张开双臂,一副等待着与人互动的样子。如果没有人来取暖,它释放出的热量仿佛都是寂寞的。
人与物的关系模糊,我们无法给出一个如数学般精确的界定,但是人与物之间的互动性是了然的。夏弢在剥去物体与人相关的功能属性的同时,等于让物体进入一种静止的真空状态。只有人参与其中,才能打破这种静止,恢复物体的“生命”。
对物体身上“人的成分”的强调容易使人走入一个误区。虽然物体的动与静由人掌控,但这并不说明物体仅仅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甚至为人类奴役的对象。物体本身具有“生命”,同样拥有自身的价值。在物与人的互动中,双方都给出了反馈。
铅笔、信封、杯子……事物名字的意义并不全然是为了人类的辨认与分类,它形容的是事物自身,这个名字也是归属于它。
我们在读信时泪流满面,因为远方人的思念满溢于纸间。感情固然重要,信纸的承载作用同样不可忽视。而信纸带有的朴实感,它的质感与香气,都在为这份“泪流满面”贡献力量。人赋予信纸内涵,信纸传递给人类信息与情绪,再加上各种加分项,才成就了这份“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从信纸的例子中,我们能发现,在“物与人的关系”这个明命题之下其实还藏着一个暗命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物与人的互动实则包含了人与人的互动。感情也好,权力也好,人与人的关系在人与物的交流中可见一斑。作为物体,信承载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人的书写可以使一封信变得或者情意绵绵,或者满腔愤慨,但是这种态度针对的并不是物体,而是阅读物体的对象。就如同面包车运输货物并不是为了在大马路上招摇撞骗,而是供货商对收货人的保障。
在人与人的关系里,物体其实扮演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它既像一个镜子把抽象的关系给偷偷照了出来,又像一个调解感情纠纷的居委会大妈,在人与人之间划出了一个缓冲地带,彼此不用赤裸裸地直面对方。
玫瑰可以代替嘴巴去说爱你,皇冠可以指点外来客尊卑,冬天的一个小煤炉甚至可以代替我温暖你的手。
这大概就是人喜欢带有烟火气的事物的原因所在。
奥雷里亚诺上校在房间里日复一日地制作小金鱼,阿玛兰塔周而复始地织她的裹尸布。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里,物体同样拥挤在我们身旁。
于是我们交流、互动、妥协、和解,与物体,与他人,与我们自己。
慢慢地,我们学会欣赏这种拖泥带水、颠来倒去,把世界上所有的喜怒哀乐乱炖一通,熬成一锅咕噜咕噜的、翻滚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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