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
她想,现在我已经远离了这世上一切丑陋的事物,除了我自己。
H小姐看不惯我穿高跟鞋时笨拙的样子。
“穿高跟鞋时要优雅,如果你垂头丧气,肩膀耷拉,脚步拖沓,那便失去了穿高跟鞋原本的意义。穿高跟鞋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更自信,更优雅。”
她坐在轮椅上侃侃而谈,丝毫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白发老人。
“哎呦”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别扭极了。
“你走路的样子真像个男人!”她嫌弃地对我说。
“对,我走路丑行了吧。谁像您穿着恨天高走起路来还游刃有余。”我赌气似的说。
“那当然,”H小姐自豪极了,眼里闪着十八岁少女的光芒,“如果我的脚还……”她突然静默不言,眼里的光芒也瞬间消散了,她带着深深的悲怆注视着轮椅踏板上的一双浮肿的残脚,继而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H小姐的跟腱处赫然爬着一条蜈蚣似的伤疤,左右脚对称,丑陋而奇怪,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导致她残疾的主要原因。
H小姐是那个时代的白富美,祖上几代都是会做生意的商人,家里就她一个独女,从小生活条件优越,上私塾学礼仪穿旗袍搽脂粉,过着与贵族小姐无异的生活。H小姐尤其偏爱高跟鞋,各种样式各种颜色搭上不同的旗袍,白皙的小腿和脚踝在裸露的空气中婀娜着,散发着丝丝缕缕醉人的芳香。
然而,高贵美丽,倾国倾城的H小姐在十九岁那年爱上了一个穷书生——私塾的先生。如同一切夸张烂俗爱情的开端一样,两人一见钟情,不久便坠入了爱河,情到深处自然浓,爱到深处自然伤。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但是年轻人轰轰烈烈的爱情必定会受到庞大家族的阻扰,H小姐的父母毫不避讳地告诉私塾先生:“我们看不上你,你太穷了,我们娇气的宝贵女儿怎么能和你一起吃苦呢?”H小姐在一旁尴尬地听着父母不留情面的评价,脸颊蹿起了两团火焰,眼里的气愤与羞愧溢了出来。她咬着下唇颤抖着说:“今天从这个门出去,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女儿,过得好与差也与你们无关!”说罢,她扯着先生的衣襟走了,毅然决然地去了他的老家。这一走便是七年,而这七年,确实如她所说,是好是坏与旁人无关。
谁都不知道这七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七年的时光让她从贵族小姐变成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残废,时间在她脸上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痕迹,关于伤痛关于记忆。
“我爹娘看人真准,可惜我当初太傻不肯听他们的话。”H小姐时常这样说,皱纹在她的额头上舒展,一如既往的沧桑。
H小姐在反抗家族,守护爱情的路上义无反顾,不曾后悔,但当她随男人到了他的家乡时却后悔了。一贫如洗的乡村,每个村民都是一副木讷呆滞的神情。虽然这是五十年代所有中国乡村本来的模样,但对于穿高跟鞋的H小姐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想逃离,却又因为想要背弃誓言而羞愧万分。最终,接受过仁义礼智信教育的H小姐妥协了。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个村妇应该做的事情,生火做饭种地洗衣。渐渐地,H小姐做事变得得心应手起来,而熟练的代价便是手掌的粗茧和脸上的皱纹。
H小姐说:“但凡他对我好一点,我便不会离开,哪怕一辈子做不穿高跟鞋的村妇。”
时间和环境让H小姐便得不似从前,也让男人变得不似从前,也许他是变回了从前。书生不再斯文,暴戾的脾气野草似的疯长,他开始对她挥起拳头,发出辱骂,她默默忍受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下去了。被逼无奈的H小姐策划了一次出逃,然而很不幸被男人抓住了。
男人暴跳如雷,无法想象H小姐的离去。于是他用匕首残忍地割断了H小姐的跟腱,他想把她禁锢在这里。H小姐再也没有可以穿高跟鞋的白皙的脚踝和笔直的小腿了。心如死灰的H小姐托人向家里带去消息,但是没人肯来救她,他们嫌她丢脸,如她所说:是死是活与旁人无关。
七年后,饱经沧桑的H小姐拖着残腿回到了家乡,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但她的故事却成了我们那里的传奇。回来后的H小姐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妇人,不再娇气高贵,但却仍然偏爱那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高跟鞋。
我问她:“你后悔么?”
她理理自己的白发,反问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生活就是这样,不经历从来不知道岸在何处。”眼前的她恬静美好,慈祥可爱,一如其他安享晚年的老人。
“现在你们年轻人的高跟鞋样式真多,让我这个老太婆真是羡慕。”H小姐收起悲怆的目光,羡慕而满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