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爹爹当了宰相,我随母亲入宫觐见皇后,便是那一天午后,日光倾城,覆在红梅上的冰雪融作雪水滴落在地上,容洛那一身好剑法,像舞动的风,飘舞了遍地红梅花瓣,染指了一手芬芳,吹进我心头。
十三年后,我成了万人景仰的皇后,十三年前的皇后成了太后,十三年前的皇上成了太上皇,搬去了行宫安享晚年。而坐在我身旁,独拥天下,尊享万人景仰的——我的丈夫,却不是容洛。
“昭儿既如此偏爱红梅,那朕便植一园红梅,待到冬日与昭儿共赏雪花红梅罢。”容轩轻茗了一口茶。
我起身行礼,附和道:“多谢皇上,臣妾不胜欢喜。”
不远处的史官提笔记录下这一段。
第二天,这园中便种满红梅,容轩以我之姓,冠其名曰:“墨园。”故京中流传:“墨氏皇后独承宠,梅园冬来满红香。”
爹爹权倾朝野,兄长战功赫赫,一时间墨家无人能及,连带母亲外家也风光无限。那不仅是容轩感念墨家为朝廷效汗马之劳,更是在昭告天下对我的恩宠。因为朝廷,国家,百姓都需要帝后同心。
其实做得再多,也都是做给外人看,即便他给我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待遇,也未曾令我心中有过一丝波澜。就如墨园,那曾是我初见容洛的地方,岁月亦无法令我忘记那时容洛的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只是我未曾料想,红梅未开,容轩没来得及兑现承诺,便永远的离去了。其实植一园红梅,冬日携手共赏,是我许给容洛的诺言。
椒房殿外金戈铁马,血染红了半边天,阿素慌忙地替我收拾一些衣物,道:“娘娘,洛王叛变弑君,咱们快逃吧!”
我倚着在贵妃椅,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快入冬了,容洛他终是忍不住动手了。
恍惚间我眼前一阵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下意识的伸手去遮挡这刺眼的光芒,却听到阿素忽然一声惨叫,霎时没了气息。我的额上溅了一滴鲜红色液体,红的妖艳,红得令人心悸。
剑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渐渐逼近,我不知自个儿鼓起多大的勇气放下手,抬头看向我走来的人。
那一刹那我仿佛窒息了,那一双眼眸极其冰冷和疏远,居高临下,仿佛胜者鄙夷地俯视剑下俘虏,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双眼眸曾那样柔情的看着我,那个人,曾对我许诺要带我逍遥一生,可如今,眸中柔情不再,唯独多了几分生疏和讥讽。
是了,他曾说我贪慕虚荣。
我跪坐在地上,除了额前的血迹,我确保一切都近乎完美无缺。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微微低头一笑,双手拱了个礼:“拜见新帝。”
我不敢再抬头,只一味盯着他那把滴着血的长剑,那里有阿素的鲜血,这把剑刚刚弑杀了容轩。
我知道容洛已经赢得天下,太上皇和太后在千里之外的行宫,我知道今天的事情明天会毫无保留的传到他们的耳中,可我也知道,即便他们知道了这些,也于事无补。这天下,将名正言顺的交给容洛。
“墨皇后倒是明事理,不像墨相,做无谓抵抗。”容洛冷冷一笑,“这可真令本王难为情呢!”
“新帝尽管放心,本宫自会令墨氏一族停止反抗,簇拥新帝,也请新帝高抬贵手,保墨氏一族性命无忧。”
我不知自己如何将此话说出口,我只知道自己是那样的紧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本王便静候佳音。”容洛说完,便持剑离去。
我一步一步的,端庄的踏上楼梯,有如当年容轩承大统,我封后大典那般,着凤冠霞帔,向宫门城楼走去。
此刻我身在皇城的最高处,鸟瞰城楼下两军对峙。我知道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墨氏一族以及忠于容轩的朝臣们正在对面与城楼下容洛的兵马剑拔弩张。
天色已近黄昏,两方兵马僵持着,远处的父亲看见我身处城楼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却很快被担忧覆盖。
我抬头看着西方那片片火烧云,如同在焚烧今日死去的亡灵。不知何时容洛站在了我身旁,除了些许意外,我一片空白。
我深吸一口气,从容地展开手中的圣旨,那是容轩昨日给我的遗诏,见诏如见君。不论是父亲,还是容洛,都必须下跪。
“臣等叩见吾皇!”我看着千军万马放下手中兵刃,跪在我眼前。
容洛需要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得到天下,所以他必须得跪,尽管心中有再多的不情愿,尽管他不知道有这道圣旨,不知道圣旨的内容。
我一字一句的念完圣旨的内容,声音洪亮以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自从我成为容轩的皇后以后,我第一次长时间的看着容洛,圣旨明显是他的意料之外,他的脸上满是震惊。我的耳边不断响起父亲一方人马的质疑,父亲以为是容洛挟持我,才逼得我假传圣旨。
我挪开落在容洛脸上的视线,转身将圣旨扔向远处,兄长轻功了得,一个飞身便接住了。
在我确保他们核实圣旨真伪之后,侧身向容洛行大礼:“拜见新帝,恭贺新帝千秋万代!”
随即城楼下容洛的兵马立即呼应,父亲一方只得下马行礼,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我在容洛的注视下起身,示意侍茶呈上早已备好的酒,双手轻轻捻住杯身,高高举起。
“哀家在此,以此酒恭贺新帝登基。”
我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贪婪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酒杯将满满的酒一饮而尽,心中却一阵哀凉。
不知为何我的嘴角挂上一丝笑意,我缓慢的将酒杯挪至唇边,两行清泪不争气的往下流。
当我准备喝时,双手忽然一阵疼痛,手中的酒杯被容洛一记飞腿踢滚落在一旁,溅出的液体化作一团团白色的泡沫,“滋滋”的放出轻微声响,展示它的厉害之处。他怒视着我。
“来人,送墨太后回宫!”容洛冷冷的说道。
“主子,要不要派人看着?以防万一。”容洛身边一名将士说道。
那将士生的剑眉星目,好生俊俏,只是待在容洛身边,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看得出来,他只效忠容洛,而不是洛王,更不是皇帝和朝廷。
“不必,”容洛别有深意的看着我,又瞟了瞟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那是墨氏一族所在之处,他微微低头在轻声在我耳畔说道:“想必墨太后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我惊愕的看着他,好狠,好狠。他笑了,看着惊恐的我笑了。笑得那样讽刺,那样令人害怕。
“新帝何苦留着哀家碍眼?”此刻我的脸大概是惨白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我无法想象将来的岁月要以怎样的身份和容洛相处。他是新帝,确是我心中挚爱;我是先皇的皇后,他的皇嫂,确实他曾经想共度一生的女人。而如今,他恨我,厌我。与其活着痛苦,倒不如撒手人寰。
容洛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冷冽一笑,“我便是要你穷极一生都不得安宁。”
我抬头望了望那已高挂的明月,又看了看城下千军万马。明天新的太阳会升起,明天,百姓们只会知道是皇上病逝,膝下无子,立洛王为皇太弟,继承大统。这皇城内的腥风血雨,都将在今晚殆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椒房殿,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梦。
“容洛,待你凯旋而归,待我披上嫁衣,便以此酒贺喜可好?”
“一切都听你的,我凯旋之日,便是你墨昭成为我发妻之时。”
“容洛,你可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嗯......”
次日,新的一轮旭日自京都最东边升起,京都的百姓们都知道了他们贤明的君主暴毙,由军权在握的皇弟继承大统的消息,举国上下都举行哀悼,身着孝服。
我在宫人们的服侍下梳妆,披上白衣,搀扶着走进未央宫,内臣、妃妾们向我行礼,我麻木的,一步一步的走向最前面的容洛,他同我一般身着孝衣,里面却是团龙密纹的明黄色袍子,他已夺得天下。
“皇嫂切莫太过悲伤,应当注意身子。”容洛看起来真像一个乖巧的弟弟,对自己的大嫂敬意十足。
“劳新帝挂心,为了先皇,为了哀家的宗族,为了朝政,哀家定不会轻易伤害自己。”我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但愿如此。”容洛转身,不再说什么。
灵堂中太多人,闷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便携了身旁的侍女,去外边透透气。走时余光瞟见一粉衣女子为容洛披上一件狐裘,许是宫人吧。
墨园里的梅花含苞待放,冷风呼呼地吹来,令人不禁觉得寒冷,我便令随身侍女回宫去取件衣裳来。
人只要是一个人待着,就不免会想起从前的事,譬如容轩的种种。我与容轩,虽谈不上相爱夫妻,这相处岁月却实实在在是快乐的,至少在本就荒凉的人生。
尽管没有感情,身为帝君,身为我的夫君,确实明面上该做的都做的极好。帝君帝后和睦恩爱,的确是朝政需要。
容轩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温润如玉,可我却总觉得,他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痛苦,比我更甚。
我从来都不明白,那样温和的人,究竟是什么令他时常孤独,更是想不透。
“你在这做什么。”身后不远出传来容洛清冷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梅花就要开了。”我答非所问,看着树枝上的花苞。
“是了,今晚会下雪。”容洛难得的温和,自我嫁给容轩之后。
“雪花红梅不负卿......”不只是心意所至还是鬼使神差,我竟将当日誓言脱口而出,我不敢看容洛震惊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直到一位女子的到来。容洛干咳几声,迎面走来一位女子,与我们一般着孝衣,她的妆容很是清淡,身量纤纤,柔和的眼眸,面含微笑,古人常说的“清水芙蓉”,用在她身上再好不过。
她轻轻向我行礼,容洛道:“这是何曦,我的侧妃。”
“曦微曦微,果真如名字这般温暖宜人。”我笑道。
“谢太后称赞,妾身本没有名字,是王爷抬爱才赐了曦字。”何曦柔声说道。
原来她是庶女,庶女是不能有名字的,除非成亲之后夫家赐名。
她这样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容洛轻轻握住何曦的手,道:“不必太过介怀,庶女又如何,你是我的侧妃,别人自不敢亏待了你。”
何曦娇羞的笑了。
我竟不知,我就这般成了他人的看客。
“看来是哀家在这,你们小夫小妻不好太过甜蜜了,罢了,哀家也得回去看着了。”我努力的笑着。
“皇嫂比我小了两岁,何必说的老气横秋。”容洛似是不悦。
“到底是皇嫂,总该稳重些。”我笑道。
容洛冷哼一声,我不再理会,转身走出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