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总觉得头疼,去了医院,医生说她太累了。她跟医生说自己已经两年没上班了,天天在家,做些涂涂写写的事情,不可能累。
医生说是情绪太累、思想太累,“你不是头疼吗,因为你脑子运转太多了。你得放松。”
王小红一下就明白了,可不是嘛,过去十年,她虽非天天奔波在户口路上,但脑子一刻也没停下琢磨这事。谁是决策人,谁是捣乱者,能推一把的现在就要热络关系,没安好心的一秒不等地给个下马威。不仅脑子在想,情绪也跌宕起伏,一会屈辱,一会振奋,一会被母爱光辉感动了,一会又被“母亲”身份后的重担吓倒了。总之,白头发一根根地窜出来,像春天的白笋、像抽芽的柳条,总之,装不下的思绪、情感,全变成发光的发丝挤了出来,迎风飘着,便是在呐喊。
王小红花了十天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了醒,醒了睡,不分昏晓地独自过了二百四十小时,脑袋中的铁坨终于妥协了、不再跟身体对抗了。她迷迷糊糊醒来,只看到一桌的材料,像是档案库被翻了底……又是一阵头痛。她把碍眼的纸张全部推开,捂着胸口狠命地吸了两口空气--全是纸上的灰!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可她不舍得放弃,不甘心放弃,若是这世界毁灭了、北京消失了,户口这事不存在了,她也就无所谓了。可青春已然都投进去了,城市的运转没因她的不快慢下片刻,坏人们都在奔小康,单凭自己的决心,是不能放弃的。可心气儿早没了。她不再年轻,对李书的恨也因着年龄增长而消沉--她甚至忘了李书的面容。但恨还是得恨,爱恨分明的本心不能丢,一旦忘了谁是敌人,就要好好振作,连敌人身边的人也一同恨着。
通过胡乱的思想,她给自己充了电。又能战斗了。王小红敲敲脑壳,决定再想想下一步。她看看日历,又十天没了。女儿要高二了,天哪。这是她第一次挺严肃地想,退上一万步,这户口要真是办不下来,女儿今后怎么活?
李烨茴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武汉学籍,全中国没一个地能让她参加高考。那就只能出国。美国?英国?那真是要把血抽干也供不上的佛爷。日本?韩国?这些地的留学生能找着工作吗?
想烦了,脑子里的声音说:实在不行打工算了。
她喂自己一个大嘴巴:王小红,你要负责!
人生的意义,可不就是对别人负责。若非怕爱人落泪、负重前行,很多人早就轻轻松松地去死了。不能超越呼吸、心跳、血液流走的存活,实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王小红明白这道理,理解唯有对女儿的爱才能激发自己身而为人的潜力与才华。
王小红明白自己只能求助老人。想到要去翘两位老人的棺材本,王小红毫不愧疚。毕竟,孩子不仅是女人的,更是全家人的。她曾明明白白地对老两口声明,“要不是你们这么帮我,我真的不会让李书好过。你们啊,就是帮他积德”。老人频频点头。他们知道这女人承诺不一定、但说狠话时肯定说到做到。
徐小芜早几个月就瞄上老人的积蓄,只是她步步为营,又是拉拢、又是让男人出面,还要暗地里管着男人的钱包、琢磨着老人的心态。王小红不一样,就算是不义之财,也要明取豪夺才花得痛快。有了想法、下了决心,计划就在心里展开了。前一天她还坚信小孩出国就会学坏,今天她便成功调整好心态。等拨通李书的电话,王小红已经明白,出国读书,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了。
王小红在电话里讲了讲己前两日的头痛、又有理有据地给李书算了账--他欠她的女儿账,“户口这事我还是会办,但是我得做两手准备。李烨茴如果高考不了,就要出国。就这么简单。我也不为难你,你出十万,你看看你父母那有没有五万,我自己的还有点积蓄,全都投进去。我自己家人那里,我去借点。至于去哪、怎么去我这两天就去做调查,但钱得赶紧备好。你闺女快高二了。万一高考不了,又没别的路,这辈子就悔了。”
李书猛地听了这么一大串,脑子嗡嗡直响。来电显示已让他做了心理准备,可他还是消化不了,“哦……哦,那个,那个你跟我爸妈说过吗?”
“我跟你爸妈说什么?你爸妈那边肯定要你说啊。”,王小红扯了张纸,画格子。一个格子等于一个月,现在是格子一,李烨茴的高考日是格子二十五,“你不能什么都让我干啊。孩子你见过几次、说过几次话?户口就是你们搞鬼。办户口叫你们交点材料这个拖延啊。现在好了,户口渺茫了,孩子后路怎么办?你想过吗?李书啊,你也中年了,给自己积点德吧。”
曾经亏心事这下全被提起来了,李书心里可膈应得很。
王小红简直就是瘟神,是青春为他戴上的镣铐,是上帝在他和自由间画的一堵墙。他眉头皱起,看看客厅里看电视的米西,想说点狠话,骂骂对方求人办事又态度不佳,可声一出口,就又软又服帖,“行吧,也是,我去问问吧。你……你……”
刚鼓足勇气去说说对方的颐指气使,王小红又是一句,“那就快点去办吧,我相信你是知道利害关系的”。
李书挂了电话,那张苦脸活像被马桶吸揪住了嘴。
米西来到阳台,问他吃了什么鳖。
李书摇摇头,“哎,没什么。”
米西又是亲亲搂搂,又是挂人家脖子上蹦跳,不出一分钟就套出了真相,“哎,李烨茴她妈也让孩子出国。让我管父母要钱。”
“啊?大叔,你好辛苦。”
李书很是痛苦,米西问,“李烨茴高二了,她比较急。不是北京户口还没下来?肯定得顾她。你二闺女还小,有的是时间。”
“二闺女妈想高中送出去。”
“不在国内念高中?”
“不在。”
“那你就让她在国内念高中呗。先管李烨茴。”
“管她干嘛?”
米西正要帮李书按肩,一下停了,“什么叫帮她干嘛?反正俩人都要读书,明显高考更重要。李烨茴先出国,然后她妹妹再出国,这不就解决了。”
“她妹妹要高中就出去,所以她俩要同时出去。”
“那就让她妹妹也大学再出国。这样还公平。”
李书摆摆手,“那不行。李书耳还是早出去好。”
“那李烨茴怎么办?”
“李烨茴有她妈呢,没事的。”
“李书耳也有她妈。”
“这不一样。反正李烨茴大了,快成年了。”,李书看出米西的不悦,赶紧停了嘴,“行行行,我知道你对李烨茴印象好。她不就看你直播吗?不过这丫头可不一定安好心啊。我觉得这孩子怪怪的,正常孩子也做不出那事。送出国也不安全,万一在外面捣蛋犯了事,我们这边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擦屁股。”
米西扁扁嘴,“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来看,所以她才来帮你的。多懂事。”
李书点点头,“哎,孩子的事我会好好处理,争取俩人都照顾到吧。”
米西想问话,张张开口又合上了。
李书鼓励她说,她便掐着个娃娃音问,“如果……李书耳和李烨茴掉水里,你救谁啊?”
“都救呗。”
“如果只能救一个呢?”
“哎,俗话说,遇到危险,老人与小孩先行,那我就去救李……”
米西拿个桃子堵住他的嘴,差点砸断李书门牙,“好啦,大叔,我不想听。”
李书扑上去要吻她,“淘气”,可被推开了。他更用力,这次推不开了。他们各自心不在焉地腻歪了会,却没激出任何火花,便都有点尴尬地逃也似地解开拥抱,各自找了本读物躲起来。
第二天,米西问李书有没有问老人要钱。李书刚睡醒,没明白什么钱,“你缺钱了?”
“不是我。就是你那俩前妻不都让你管老人要钱嘛。你问了?”
“没有……”,李书翻个身,“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家老人有没有钱让俩孩子出国。”
“肯定没有啊。”,李书努力撑开眼,“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装穷,我家真的穷。别说供俩孩子出国,供一个孩子吃喝拉撒睡,这俩人都得少定瓶奶。”
“所以,其实都靠你,对吧?”
“对啊。我今年玩命赚钱,把李书耳送出去,然后就能娶你了。能娶你吃啥苦都行。”
“那李烨茴呢?”
“啊?”,李书好似刚才在讲梦话,这一秒才试图醒来,“哦,李烨茴啊,她要出国这事吧。这我也尽力去办,肯定得尽力啊。”
“可是李书耳出国了,你就没钱了吧。”
李书精神头来了,他狠狠把米西搂来,“别担心,就算没钱,我也得娶你,而且给你个气派的婚礼。”
“那……”,米西被吻住了,她便也不再问了,心不在焉地配合一根陌生舌头在口腔打太极。窗口泄入的流光点亮了不少尘絮。这些灰怎么才能落地呢?米西乱想。要不是有这光,自己都意识不到周遭全被这灰尘挤满了。想到这,她感到呼吸困难,推说自己想咳嗽,翻床跑开了。
一周后,米西约了李烨茴。俩人还吃的麻辣烫。那家苍蝇馆子现如今鸟枪换炮、有了排面,桌椅板凳都擦得锃亮,却门可罗雀,吃不出热闹,活像个脏兮兮的小淘气包长成个不爱吭声的大姑娘。
李烨茴不敢抬头看米西,心里还很虚,可加作料时太爽快,麻得眼泪飞奔,压在嗓子眼的咳嗽一个走神化成漫天米粒。
李烨茴拍打米西手臂,“水…水…”
米西给了她水,她三下五除二全灌下,中途差点又卡了嗓子,还好米西再一旁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李烨茴这才回了神智。
“吃那么快干嘛,急着回家呀?”,米西眼里没点恶意地看着她笑。
“没……”,李叶茴眼睛不知投向哪,见米西还望着自己,便又拾起筷子,将面条一根根地递进嘴里,勤奋地咀嚼,谨慎地咽下。“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嗯……”,米西酝酿着,有几次那问题就要出来了,她又吞回去。末了,她筷子一挥,”先吃饭,先吃饭。”
于是她们便各自专心吃着。米西想打破沉默,就接二连三问了些校园生活的问题。李叶茴也想配合着把氛围炒暖,怎奈何她在学校压根就没什么生活。有些事挺有趣,像是英语老师的发音,但想着要把它们说出来,什么就都无味了。
饭吃完了,汤都一滴不剩了,米西深深呼吸好几轮,真像是下了挺大勇气,“李叶茴,我问你个事,你如实回答我。”
“好。”
“你爸爸对你好吗?”
“好。”
米西愣了,抓来饮料喝着,眼睛瞅着停在窗沿的麻雀,“我没见过你们在一起。”
“第一次你见着我,我和李书在爬山。”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你们在一起……你叫他什么?”
李叶茴叹口气,“哦,因为关系好,所以我直接叫他名。”
“他不生气?”
“他从不生我气。”
“看我直播那件事,他生了你很大的气。”
李叶茴耸耸肩,“是吗?他没跟我说。”她表情有些僵,策略早就乱了。先前她计划着,米西是子弹,真相是扳机,有朝一日李书要是把她彻底惹恼,她就扣动扳机向他发子弹。李叶茴没继承王小红的勇敢。母亲从不费脑去报复别人,谁拔她三根毫毛,就按心中的正义从对方身上拔回来。可李叶茴终究不是她母亲。谁叫她吃了亏,她没气魄去讨回自己的,但她有了不得的耐心去谋略个让对方吃亏的时刻,决心一下,便永生永世地惦念着这事不放了。李叶茴稳了心,继续推进,“确实,我们近几年不是很亲。我妈不让我跟他太近。我户口弄不下来,她心里堵。我爸之前要带我出去,我妈骂他一顿,所以我们见面少了。”
米西点了头,“哎,户口这事啊……你户口办不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
“你妈妈想让你出国。”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让你爸爸管你爷爷奶奶要钱送你出国。”
“不可能的,我爷爷奶奶根本没钱。”
“怎么这么说?”
“他们花钱可比乞丐还小气。”,李叶茴差点就说了,为了给米西直播打赏,自己撬了奶奶的私房钱。
“你妹妹也要出国,你知道吗?”
“听过。”
“她妈妈也要你爸管你爷爷奶奶要钱。”
李叶茴点点头,心里翻了锅。这事没人跟她讲过。那一刻起,她再不想出国这事的经济包袱多难抗了。她巴不得赶紧折腾点事,出国也好、生场大病也行,只要爷爷奶奶的钱能砸自己身上,怎么着都行。如果这家被耗跨了,也得是为自己而垮。“爷爷奶奶挺不容易的。我让我妈妈自己想想办法,贷款也行,不管老人要钱了。”
米西挺惊讶,握住她的手,“你真懂事。”
“你也跟我爸说说,妹妹出国的钱,他也自己再想想办法吧,别惦记爷爷奶奶了。”,李烨茴越说越动情,“他们连奶都不舍得给自己每天定一瓶。看到路上有瓶子就要捡回去。我不能跟我爸联系,我妈知道会骂死我。而且我和我爸已经有些生疏了。”
“好,我劝劝他。”,米西很真诚地拉起她的手,“还有什么能帮你的?”
李烨茴摇摇头。她对米西的期待就是最后一搏,其余的,指望不大。李书赢了三个女人,米西怎么看都不像有本事去和他博弈的人。想起米西的单纯,李烨茴为自己对她的利用有些歉疚,但就一瞬,她心就硬了,谁叫这女人傻。没有傻子变精不吃亏的道理。
她们分别前,米西给了她个红包。李烨茴不要,米西说,“你爸爸给的。”
李烨茴将信将疑地收下,回家后数了数,竟然是有零有整的一千零一十八块。这就是她给米西直播打的赏。全还回来了。米西这人情拉来,还一毛没花,这不亏。
李烨茴理出七百大洋, 背着手,很得意地踢着步子走到奶奶面前,“欠您的七百块,在下双手奉上。您点点?”
刘炎炎正端着一屉馒头急匆匆往餐桌跑,“让开让开。”
李烨茴追上去,还保持个作揖的状态,“您不收这钱,小的就当您捐了。”
“什么钱?你哪来的钱?”,刘炎炎把钱抽来,细细点着,“你拿这钱干嘛了?”
“这我不能说。既然还您了,我们两不相欠。”
“臭贫。”,奶奶把手在围裙上蹭蹭,先蹭左手,后蹭右手,就是不把钱放下,“我跟你讲,可不能在外面乱花钱。攒这点钱真不容易。”
李烨茴瘪瘪嘴,“再不容易最后不也得给别人花。是吧?”
可刘炎炎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留学那茬,“还不都是给你花。”
“胡说。”
“什么胡说?”
“你们的钱最后都给李书耳花了。你别骗我。”
“胡说,李书耳花我们什么钱了?你每个月零花钱不都是我给的。你看我给过李书耳吗?”
“可是你攒了好多好多钱给她出国!”,李烨茴直跺脚。
“胡说!”,刘炎炎也跺脚,“我跟你讲,我才不给她花钱。”
李烨茴冷冷地望着老人,“你还骗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出钱送李书耳出国上学。”
“魔怔了你。”,老人家可不愿和她胡搅蛮缠,嘴巴里鼓囊着“讨厌”,一边手头又忙起家务。
李叶茴才不善罢甘休。她看着老人这么推开她,便坚信老人是在心虚。想着奶奶虽时不时喂自己个五块十块的,最后却还是在妹妹身上大出血,李叶茴感到被最信任、最想相依为命的人骗了,心中的难受别提了,简直就像是奶奶用粗糙的老手在她心头揪了几下。她追着奶奶问,“你是不是给她出钱了?”,“是不是给小杂种出钱了?”,她表情非常严肃,嗓子眼使了狠劲,像是绷紧的弓。
可老人除了双眉间的缝越来越深,可不再有些别的表达。李叶茴一开始的大吵大闹确实有些虚张声势,可现在是真的难过了。她流泪。那是真的泪,冰凉的一滴挂在下巴,因为那是从一颗寒了的心滴出的,并不比山川融水要温暖些许。
李叶茴抱着奶奶,“我都哭了。”
“我给你擦擦。”,老人知道李叶茴一向疯疯癫癫、阴晴不定,相信那颗泪,不过是孩子胡闹的道具。她笑着抽下脖子上的毛巾,往孩子脸上一擦,“你别瞎闹了。快去学习。”
“你竟然拿抹布擦我!你怎么能这么做……”
“那是我擦汗的!”
李叶茴什么都听不见,凭真相混着虚想在内心快速拓展,十四年来,她从来都是把老人放在心里最深、最温柔的地方。家里受了气、有了抛开一切去别处生活的理想时,她也挂念着要把奶奶带着。可如今,这都是笑话。再仔细回忆下,生活中那么多蛛丝马迹,其实真相早就在台面了:为什么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是李书耳,为什么姐妹俩吵架时奶奶总说她欺负妹妹,为什么自己说什么奶奶都觉得胡搅蛮缠,就算流泪了、声嘶力竭地声诉了,自己还被当个笑话……
李叶茴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而老人却看都没看她,整理好手头那点活,又端起午饭吃剩的带鱼,离开了房间,“这孩子,真是魔怔了。”
奶奶是她心中的净土,是这个家唯一的正常人,既不暴躁得像驴,也不狡猾得像狐狸,更不会高傲得像猪,嘴巴里还哼唧哼唧地对别人拱个不停。要是没了奶奶,这帮豺狼虎豹挤在一起,是成不了一个家的。李叶茴和刘炎炎都是这家没什么发言权的弱势群体,是森林的兔子,每日忙不迭地处理各位真禽猛兽的无赖发泄,理应有患难见真情的革命友谊。可如今,李叶茴被生活逼着连奶奶也要恨起来。她的绝望简直找不到个干净词来形容。于是李叶茴继续胡闹,直到睡前才安静些。她没有咽下这口气,而且恨着这世界。
王小红给李书打电话催进程时,可把他吓坏了。他正在修车,一手机油。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不想拉开车门、进座关机,怕满手的黑油蹭脏了车。最后,他实在没辙,只得翘着小手指够到手机,一看屏幕上的“王小红”,心就凉了,手脏也不顾了,赶紧接通电话,想都不想就把脏污了的手机贴在脸上,“喂。”
王小红生气了,“你是不是故意不接?我打了五个,你都不回个信息。”
“我刚才手机没在身上。”
王小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挤出个含义很臭的“哼”,直开话题,“你跟李叶茴奶奶说孩子留学的事了吗?”
“还……还没。上次想说来……”
“什么时候说?都一星期了!你知不知道,李叶茴都要高三了。你明白什么概念吗!”
李书把话筒拿得远远的,确定那头消停了才敢重新放回耳边,“我上次回家想讲,但家里只有我爸。我爸脾气暴,你知道我俩关系,我……”
“打电话跟你妈讲啊!”
“好,我这两天就……”
“现在。
”什么?”
“现在打。我没时间等你。要是孩子出国,好多资料都得立即准备。我给你一星期了,你一个电话都打不了,是不是蠢?你这种做事态度,怪不得公司混不下去。你现在打吧,我半个小时以后问你。”
王小红挂了电话后,李书足足在路边烈日下晒了十分钟,才把一背冷汗晾干,心中回点暖意。时间紧迫,他没敢放空。这可怎么办。自己还没来得及提李书耳的事,这万一提了李叶茴,这俩可怜老人也万一攒下的八九万,那岂不是坏大事了。李书把电话拨了又挂了,第三次再打,李文龙的吼声在车流滚滚中格外突出,“谁呀,我们睡觉呢!”
李书想开口,空两秒,又挂了。
这样来来回回几趟,时间很快就过了。刚刚二十五分钟过去,王小红就来听工作进展了。
李书明白,再支支吾吾可就要有坏果子吃,便硬是让自己很笃定地回答,“我爸妈让你亲自跟他们说。他们想了解下情况。”
“我之前跟你讲那些情况时,你都没听是吧?”
李书确实没听,“听了听了,我跟他们讲,他们嫌我讲不清楚。你口才好,你说。”
王小红数落他一顿,同意自己去沟通。电话挂了,李书恶狠狠地把肩头的布往地上一砸,“外地人……”。
王小红亲自给家里去了电话,说自己要来拜访。
刘炎炎挺高兴。她心中有个大计划要宣布。挂了电话,老人便去采购食物。她去稻香村买了点心,想着这能让最近性情不太稳定的李叶茴开心点,省得傻丫头又在妈妈面前范性子、挨上骂。她还去买了足足半斤辣椒,给王小红炒了满满一盆。刘炎炎把点心给李书耳和李叶茴一人一块,可李叶茴并不感激,”你凭什么给她肉松卷。你都知道我最讨厌枣糕的!”
“胡说,你最喜欢吃枣了。”
李叶茴确实不爱吃枣,刘炎炎也确实没留意。李叶茴又看到个奶奶不爱自己的证据。她抢过李书耳的肉松卷,也不给人家枣糕,挑衅地看着对方吃起来。
李书耳不反抗,也不叫嚷,她继续写着作业。李叶茴在一旁一会摇她桌子,一会踢凳子,李书耳眼睫毛都不抖以下。过去几天,她可算被李叶茴给折腾坏了。几年前的把戏,像是偷偷扔掉好看的文具、把课外小说强行借去,又被李叶茴实施了一个遍。她不知这姐姐又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李叶茴一向喜怒无常,暴躁过头的举动和电视里真正的神经病比不相上下。最令人困惑的是,李叶茴最近开始脏兮兮的硬币砸她。真是脏兮兮的,甚至还发着臭味,随硬币飞来的还有没头没脑的讽刺,“不是喜欢钱吗?给你!”
李书耳把这些都忍着,以为这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把戏,挺过去就好。可李叶茴这次格外有毅力,整整一周,只要二人碰上了,就要胡作非为一番。一次机会都没放过。
今天李叶茴的妈妈来,李书耳估摸着是奶奶给李叶茴告了状。告得好,这么奇怪的病症是该找个大王治治。李书耳不讨厌王小红,甚至和李叶茴比起来更亲近王小红一点。虽然王小红并不主动亲近她,但她有股子正气,每次来接李烨茴,总也给李书耳带些吃喝。若是买了书,也会鼓励李烨茴跟妹妹分享。当然,李烨茴是不会分享的,甚至也会把李书耳的零食袋子趁夜夺回。
得知王小红要来,李书耳心中愉快起来。等着看李烨茴被修理的样子,毕竟王小红的脾性有目共睹。这世上就没她修不好的孩子。
王小红这次来却不如以往关心孩子的表现,来回来去地只往一个话题上拉:户口。
以往,王小红可是个话题王,嘴巴跟着想象力走,且偏偏想象力相当丰富,上天入地的话都是手到擒来。即便没有知识储备,也能随心创一套理论出来,且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可这次,无论什么话题,她都会拽回到户口上。与此同时,这女人的生命劲没了。往常总也是个斗士,场面的欢快、愤怒,都由她掌控。可这次,她却把氛围压低了,而且低到不能再低,再低就真不能呼吸了。她说自己被抽干了血,这些年的辛苦汗流得比蒸桑拿还要畅快,“可这户口……唉。”
女人不说话了,低下头了。介于以往的经历,一桌人谁都不敢贸然上前,说白了就怕被碰瓷,但终究不能晾着她在那里。李烨茴给母亲解了围,“妈妈……”,但除了这,她也无话可说。
刘炎炎是第二个勇士,“户口会下来的,要有信心。”
这可把女人给惹主了。姐妹俩屏住呼吸,李文龙也起身去了厕所。战场和氛围都给王小红备好了,战争开始,“什么叫会下来的?户口您去办过吗?您凭什么说会下来?到时候下不来李烨茴被耽误了,你负责?你养她一辈子?”
刘炎炎有些窘,“你不是原来很有信心。”
“我有信心是因为我觉得你儿子不会捣乱。你不会捣乱。李书的未婚证明谁给开的?您可别忘了,别逼着我告诉李烨茴。李书尔的二胎指标在徐小芜那押了多久?我不想当她闺女面说她坏话。但你们得心里有数,不能欺人太甚。”
刘炎炎努力点头,几次想发发意见,连口气都插不进去,现在她又忘了要说些什么,但她有个大计划,她明白事情会好起来。老人甚至笑笑,“会好的,会好的。户口会下来的。”
王小红又把同样的指责重复一遍,同时添加了许多让老人连连摇头的细节。大家都甘心忍着,毕竟不用常常相见。可就算说了这些,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错误还是那么个错误,受害者还是那么个受害者。王小红也说累了,加上辣椒吃了太多,口干舌燥了。
李烨茴递上水,“辛苦了,妈妈。”
“没事的,宝宝。为你砸锅卖铁也行。”
气氛缓和了,李文龙见状从厕所出来了,“你有什么计划吗。要是这户口没下来,怎么办?”
“我想送孩子出国留学。有一些比较便宜的国家,咱们能承担得起。”,说着,王小红掏出很多资料,“你看,这个日本的,有一个送报生,工作加学习,两不误。可我就是担心她还得学门新语言。新加坡价格也还行,离中国近,价格第一年有点贵,但要是上了公立学校,那就不用多少钱了,我自己一人就能解决了。欧洲的一些学校呢,价格很便宜,但是语言是问题,生活费也是问题。上次我去咨询,中介推荐了加拿大一所学校,温莎,就是造汽车的地方,学费全包,只要考上就行,还包工作。很多选择,其实都是能承担的。当然,我现在还是困难,所以我得需要你们的支持。”
两个老人互相望望,谁都不说话。
王小红继续描述着光明的未来。要是出了国,李烨茴会变得独立、坚强,能说漂亮的英语,而且工资换成人民币要高,就是个社会精英……说这些时,俩老人都频频点头称赞,可一提到钱,他们就又沉默了。
但沉默不代表拒绝。李文龙问,“需要多少钱?”
王小红又拿出一大摞资料,权衡留学项目的利弊,以及价格和期待工资的投资回报率,总之用一大串不会被记住的信息让老人们晕头转向,最终给了个稳妥的数字,“十万。”
老人没看看彼此,又都一言不发地看著她。王小红继续分析。她说自己为筹钱被晒脱皮、跑断腿,受了不少白眼,也看清了数不尽的假朋友,除此之外她通过不同中介学到不少省钱法子。与此同时,她还在给这半死不活的户口案寻医问药,“我真是打算实在不行就去卖血的。可我的血全抽干了也不值十万。而且,我血抽干了,李烨茴以后怎么办?你们放心,这次你们赞助的钱是一次性的,以后李烨茴有出息了,让她自己争取奖学金。你们相信她,她是好孩子。”
“可不是嘛,李烨茴是个好孩子。”,刘炎炎赞同,李文龙也点头。
可没人谈到钱。
王小红加了力度,“其实咱们都多少欠孩子的。你们呢,确实,帮了孩子,我很感恩。但说到底也是帮李书还债。对吧?你们要不管,我能绕过李书吗?我要是不饶过呢,你儿子肯定过不上好日子。所以,其实说到底,咱们还是欠李烨茴的。当然,我是不觉得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觉得户口真能说谁高谁低的。但现在这情况就是很明白,没有户口,就没法高考。没法高考,就没法上大学。当然,复读一年也行,可李烨茴做错了什么就要复读一年呢?让她和同龄人同一个速度前进,就是我们弥补错误的方法。我呢,也错了两点,第一点,就是还是的户口问题我应该早就做好准备,在我们来北京前就明白谁动了手脚。第二点,就是我们根本就不该来北京。当初也是信了邪。说这个你们也别生气,实话实说,李书是个骗子,我知道他是骗子我还带孩子投奔他,也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李烨茴。所以过去,整整十二年,户口的事我是尽心尽力在跑。个人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们是看得到的。可是现在,李烨茴等不了了,我就有义务去争取另一条路。为了孩子我能多豁出去你们是见识过的。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继续,七八万也行,三五万也行,剩下的我去找李书凑齐。他贷款也好,卖房也好,借钱也好,总会有办法。”
这番话后,大家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李烨茴看母亲的坚定很是愧疚,可爷爷奶奶的愁眉苦脸同样令人心疼。最后爷爷出声了,“我们商量一下吧。毕竟一直靠着养老金,还要生活,养两个小孩,李书也不给我们钱,还往外拿钱,确实继续不多。我们过两天回复你吧。应该是能帮一点的。”
王小红一脸欣慰,“真的谢谢您了。解决了李烨茴的大难题。”,她胳膊肘撞李烨茴,“说谢谢。”
李烨茴举起可乐,“谢谢爷爷。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好人有好福。”
大家都乐了,甚至李书耳也被这混蛋姐姐的不正经带出个酒窝。
可刘炎炎依旧怎么笑,“小红啊……”
“您说。”,王小红给爷爷夹了菜,又准备帮奶奶舀点汤。
“那个……要是户口办下来了,是不是出国这钱就不用花,就能还回来了。”
时间果然凝滞了。王小红很是诧异,甚至初识人事的李书耳都意会到了不详--她在这谈话中是个绝对的局外人,对事情来龙去脉不懂,但也尽力猜着,听到父亲欠了人债,心里很是不服,可听到王小红的付出,也不免被偷偷打动。她对钱没有概念,只知道爷爷奶奶是节省的。看爷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提出可以做些赞助,心里也是宽慰的。这是她首次见证李烨茴背后的故事,感觉一切都还处置得挺妥当,似乎也没自己母亲描述得那般腥风血雨。曾经还想着李烨茴的怪脾气来自不友好的成长环境,现在可只觉得姐姐是个彻底的怪咖。然而,奶奶的这话让她嗅出点大事不好的味道。果不其然,王小红的战斗力很快让她见识了。
王小红说了挺多刻薄话给老人听。说她没什么财政权却管得挺宽,大家团结出力时她在中间做手脚、说她儿子本性其实不坏,都是因为她教子无方……王小红就差那么一点就直接说出“自私、快心眼、愚蠢”了,但她的更显才华的表达更扎人心窝。让在场所有人都终身难忘的金句便是,“都是因为你,毁了三代人!”。
没人敢反驳。李文龙本想护着点老伴,可听到王小红夸他“严厉、有分寸、有原则、有品德”,老人便接过这四座道德大山,在一旁心情沉重地消化着。
刘炎炎笨嘴拙舌地反驳着、挣扎着,可她要有那本事给自己赢个清白,那今天这场谈话、以及过往十余年的所有麻烦事,就都不复存在。可她明显不能。她说李烨茴是自己的心肝宝贝,甚至有些愚蠢地高举右手向天发誓,“我这辈子要有半秒钟想害李烨茴,那我就天打五雷轰!”。可没人听她的,大家都觉得她可笑。毕竟刚才那句小家子气的话人们都听到了:要是真爱个人,可不是要飞蛾扑火般地付出吗?老太太爱李烨茴,但她更爱钱。
奶奶的节约行为被去神化了:原来不是为了什么祖辈相传的大爱,只是单单为了钱本身啊--李烨茴的思维往冷酷的方向狂奔,一发不可收拾。她对奶奶,这个沦落到和孙儿一样同为家庭弱者的老太太, 这个她想要相依为命的候选人,不那么爱了。她心寒,也不甘,可那么多迹象摆在面前,她的奶奶,明显没那么爱她。
那天的饭最后还是以和气终结。刘炎炎放弃了抵抗,像个身手重伤的充气人,对精妙的讽刺和指认无计可施。她还是很老实地收盘、洗碗、做所有需要低着头才能完成的家庭工作。然后打开电视,用那双两年前做过手术的眼睛看女排、听京剧。还是会有人想招惹她,比如她刚才宣布的“心肝宝贝”李烨茴,她那个不好惹的大孙女。
李烨茴搬着椅子做到电视旁,目不转睛地瞪着刘炎炎,一旦出现精彩镜头,便伸手乱挥,听到什么漂亮的调子,便大声开唱。老人累了,要去睡了,但知道是不会有人同意她安心睡的。她便去了阳台,看着远方。那双失而复得的眼睛,接受着风吹,还挺舒服的。老人心中还流窜个大计划,谁都不知道的大计划。等事成,她便要召开家庭会议,好好向全家人宣布,她,默默无言地把生命奉献给这个家的一名家庭成员,是有本事做大事、做那些只会叫嚷、愤怒、指责的人做不到的事的。
这样想着,刘炎炎破碎的心又重建了。像往常一样,被家人撕碎的心又一毫厘、一毫厘地自动贴合,很有韧劲地可以抵御生活的下一场风暴了。
眼泪是避免不了的,毕竟这可算是羞辱的经历。可一切都会好的。
这样想着,留着泪的刘炎炎余光中看到窗外飘过的白沫。她一扭头,见到李烨茴正在另一房间的阳台上掰馒头、往窗外扔。
虽然知道这孩子是在设套等着自己投网,刘炎炎还是耐不住节约粮食的本性,大叫道,“你干嘛呀!这还能吃呢,干嘛扔了呀!”
李烨茴狠狠地扫她一眼,又自顾自地扔起来。
刘炎炎冲到另一个房间,“李烨茴,住手!”
可孙女不住手。
刘炎炎想抢过馒头,李烨茴却加快手速,把好端端的馒头拆得七零八落,一时窗外白屑四起。
“你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李烨茴大吼。那声音足足地要把老人的耳膜穿透了。李烨茴还有好多伤人的话要说,而且是带着被背叛、忽略、欺骗的愤怒说,可一开口,便是妥妥的哭腔,“你!你才不爱我……我就是要扔,我要把你所有吃的都扔了!你留着干嘛,留着攒钱给小杂种留学,你都不愿意给我花钱……”
刘炎炎看孩子哭成泪人,自己也哭成泪人,“我怎么不愿意给你花钱?你想买什么、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了。我什么没给你买,你为什么这么没良心。”
李烨茴重振旗鼓,想说道说道方才老人在餐桌的表现,可一开口,心中的伤又被扯动,酸涩的悲痛从内而外地又把她占有了,“你……你刚刚说要把钱收回去。你说,户口办下来,就把钱收回去。”
“可不是吗,户口办下来,你就不用出国了,就在北京上大学。当然就不需要那钱了。”
“不是这样的!”,李烨茴又大吼,“你想给李书耳花!”
“放屁!”,老人也顾不上风度,“你别胡说八道。”
李烨茴不争执了。在她心中,刘炎炎坏透了。不仅撒谎,还不承认、肆意狡辩,简直虚伪。她冲回房间,锁上门,大哭起来。
钱的事此刻她倒不那么在意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李烨茴成了小野孩。她不接受奶奶对她的触碰,也不去触碰奶奶,以及和奶奶有关的一切事物。她不听奶奶的话,因此常常迟到--甚至故意迟到。刘炎炎叫她快起床,快穿衣,快吃早餐,她便偏偏每个环节拖上又拖,最后拖到同学们都在操场热身了,她才奔下楼,在众目睽睽之下找自己的位置。为这事她被班主任骂,被教导主任说,甚至那带操的体育委员也带着官腔说她没有集体荣誉感。这真是冤枉,李烨茴是最容易为了集体自我牺牲的那类人,只要给点名分,就随时去做英雄。因此,被班上不少同学冤枉,她心里难过。她把这些委屈全算在刘炎炎头上。
回了家,这小霸王是一秒不肯消停。这下,李烨茴倒和李文龙成了盟友--这不代表她多认同李文龙的暴脾气,只是王小红一直跟她强调,“你看,患难见真情,到关键时刻是你爷爷愿意出手帮你。奶奶平日里做做饭、跟你打打岔行,要真要割肉出血了,比谁都靠后。”
李烨茴原来听母亲夸爷爷就四处张望,可从不往心里去。这次情绪受了动荡,信任垮塌,心里什么防线都没设,母亲描述的“虚伪奶奶”自己也是亲眼见证了,她便不住点头。
王小红受到赞同,嘴上更是说得畅快,“爷爷是个很真实的人。我很敬佩他。你看,你爹做那种混帐事,你奶奶还偷偷给他塞钱、塞吃的,还给那小三塞东西。你爷爷就不这样,说不让那女的进家就不让,你爹说啥老爷子都不信。所以啊,你奶奶会说好话、会糊弄人,和你爹一个样。你爷爷就不是,脾气是不好,但是个正派人……”
李烨茴想:是不是和你一个样?
温柔且虚伪的奶奶,真实且暴躁的爷爷,李烨茴一个都不喜欢了。她对大人的世界彻底绝望了。
更令人绝望的还在后面。
一日李书来了,说是要是带李书耳看医生,却也把爷爷奶奶给接上了,“我有点要紧事要办,你们帮我在医院照顾下孩子。”
李文龙不想去,说自己不午睡就心跳加速。刘炎炎也小有反抗,问能不能带上李烨茴。
李烨茴还没摆头,李书就说了,“不能,我车装不下。”
刘炎炎没辙,只得挎着包、往包里塞点零钱,“小茴,我在锅里留了包子,还有饺子。”,刘炎炎把小米粥盛出来,“烫啊,二十分钟以后再喝。”,奶奶把麻将浇上去,“够吗?”,又把黑芝麻盐撒上,“够不够?”
李烨茴眉头皱成死结,“不够我会自己加。”
家里就剩李烨茴一个,她心里很堵,因为李书敲门时,是她开的门。她调整不好情绪,便随着直觉叫了声爸。可李书却都没看她。这一幕她终归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她在家心慌意乱,吃着包子,喝着粥,看着些一部叫做《上海一家亲》的无聊喜剧,呼吸都不对劲。她关了电视,去翻李书耳的书包,找到篇英文歌。看来李书耳真的在唱歌。她心里冒起点喜悦,毕竟自己救了这孩子的天赋。可很快她有多喜悦就有多难过了,因为整个家的人都为这个孩子出钱出力,而在这孩子还因为只是个孩子、一脸无辜地借着父母的脏手被占了自己的位置……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对这孩子好!
李烨茴好难过。她写不了作业,也睡不了午觉,便披上大衣上街溜达。要是这世上哪怕只有一个完美的亲人,她就会真的爱她。
什么是完美。她开始思考。想来想去,给了个痛快的定义:不离不弃。她的身边,每人能让她产生绝对信任。王小红是爱她,但也更爱自己那些伟大的尊严,要是某天说心里话时把母亲得罪了,那这个妈虽然还会养她,但打心底不一定真的认她、爱她。如果有个人能做到不离不弃地对她好,那她一定好好珍惜。
李烨茴在幻想中的亲人怀中汲取些温暖,可一阵寒风钻入衣领,吹散所有想象,她就又回到现实。可这现实却不一般,她透过一家安徽菜馆的玻璃窗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家人。他们围着中间一盆冒泡的、热气袅袅的大菜,正愉快地交谈。
李书拿出些花花绿绿的资料,两个老人点着头。李书拉过李书耳,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脸自信地对两位老人描述着、承诺着,手指在空中乱打,像是建造着空中城堡。李书耳一言不发,小脸都红了,想来沉闷的,此刻看着也很雀跃。
李烨茴看不清他们表情,便判断不出他们在对这孩子的未来下了什么结论。她盯着李书耳,死命盯着,寒风吹干眼膜,鼻子哗哗流水,她都不管。可一个恍惚,李书耳似乎要回望,她便匆匆蹲下,眼睛、呼吸一起闭合。这一闭合太突然,干涩的眼睛酝酿出许多泪滴。她揉着眼睛,咽着咸水,心里太乱,根本分析不了她的世界又来了什么变故。
李烨茴明白自己没胆量进去和大家摊牌,她是个孩子,也没什么资格去摊牌。她便回了家,在阳台上静静望着那餐厅的方向。
当晚,她上床很早,说是有些发烧。刘炎炎可不放过她,一会递热水,一会摸脑门,把装睡的她可折腾个够呛。终于,老人家离开了,留下了五盆滚烫的水来提高室温,又在桌子上摆满打包来的饭菜,“饿了就吃啊,听见没?要吃啊。”
“好,好。”,李烨茴双目死闭,“快让我睡觉吧。”
老人出去了,李烨茴从蒸笼般的被窝弹出来。她浑身冒汗,差点憋中暑。她掏出手机,打开了李书耳的聊天框。家书上线。
她问李书耳最近忙什么,家里怎么样、心情是否愉快、话题飞速推进,快得有些不自然。她又往回拉拉,谈谈最近的趣事,编了些自己生活的故事,最终李书耳提到重点:今天,父亲找爷爷奶奶商量事了。
什么事?
我可能以后要出国。爸爸看爷爷奶奶能不能赞助点。
李烨茴静了半个世纪,回过神来不过一分钟:那挺好啊,出国很有意思。那你爷爷奶奶同意了吗?
嗯……我也不太确定。但他们都挺高兴的。
那就是同意了呗。
不知道。我姐姐最近也要出国读书,她妈妈也管爷爷奶奶要钱。
那你家老人很辛苦。
是啊,我其实出不出国无所谓的。出国还要说流利外语,我除了英文歌里的词,什么英语都不会。有些英文歌的词我都听不懂,只记得发什么音。但他们还是要送我出去,我也不想老粘着他们。
那你出去了,你姐姐也能出?
我不知道。好像爷爷奶奶只能帮一个。
他们会帮你的,对吗?
我觉得会。我爸爸说,我姐姐这时候出国太晚了,英语很难,而且直接上别的国家的大学、或者考别的国家的大学很难,到时候考不上,就是浪费钱。而且她英语也不好。我决定高中出去,英语不好还能在学校练练,容易点。
英语,你姐姐也能现在开始练的吧?
对,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我爸爸说小孩子年纪越大,学习力越下降。现在李烨茴成绩不是很好,我爸说她小时候就挺笨的,让她出去就是浪费钱。
你觉得呢?
我哪知道。
李烨茴想问:你觉得你爸这么说对吗。
可这时刘炎炎又进了屋,“你怎么爬起来了?你怎么不盖被子?”
李烨茴顺从地躺着,脑子轰成一团,像是血液里掺了毒药,从头到脚都被折磨得很难受。她好像真的病了。
那晚,她一夜未眠。好像心脏被刮痧了般,分泌好多毒素,好疼。她几次短暂地失去知觉,还做了好很多梦。梦里都是父亲,丑陋的、暴躁的、戴着面具的父亲。各式各样的外表却都有一类心--邪恶的心。梦里这凶神恶煞的男人变得楼房般高大,试图从人海茫茫中找到她、捉住她,囚禁她。她快跑,跳过窗、挖过地道、爬过烟囱,可总是在彻底逃离前被父亲拦下。最后一次,她成功了。眼前有棵巨大的植物,这植物顶穿了天穹。李叶茴顺藤上爬,爬啊爬,爬啊爬,带着对父亲的挑衅,可羞耻的是,心里还期待着父亲看自己破牢而出后的吃惊与敬佩。她爬上了顶,又花了些力气,终于彻底挖开房顶的土、挪开砖瓦,她看到另一面黄灰色的墙。四周人声鼎沸,全是着装一样的人。她到了监狱之外的更大囚牢……因着不确定这大牢房之外是阳光空气水源,还是新的囚禁,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任别人在她身上踩来踩去……
一觉醒来,她的心已和世上最绝望的死刑犯一样不在乎生死了。她得回击。不管这户口是谁的,不管爷爷奶奶这钱是谁的,他李书今天说的这番话,不可原谅,这个代价,他得负。
李文龙递给王小红三万块。沉甸甸的三块砖,“我们做基金还有点钱。我现在还不能取。下个月看看能不能给取出来吧。”
王小红问,“基金有多少。”
李文龙要张口,刘炎炎推了推他。李文龙又把她推到一边,“你不要那么格局小。小家子气。”,他转向王小红,“几万块吧。不是很多,我们尽量看着给吧。”
王小红接过这三块红砖,说了挺多谢谢。她主动搀上脚步轻快的老人,扶他到桌边,“这三万,可以解决挺多问题。我先存起来。现在留学都要财产公正。账户里钱不够是不行的。我有了这三万,先去做个公正。”
李文龙拍拍王小红的肩膀,“留学呢,户口呢,这些我们都不太懂。年纪大了,要我们去办也办不下来。你对李烨茴很负责,算是给我们李家立大功了。”
李烨茴看着这一切,心中没一点暖意。她想告诉母亲,“其实他们还有的是钱,都给李书耳了。你别信他们,你快抢啊。”
可她没说什么,按照母亲的指示给爷爷奶奶道了谢。现在,她已然和两位老人和好了,心中虽不甘、还被其他情绪操控着,但她因为正打着其他主意,心底的绝望没了。她对生活有了新盼头,那就是“帮帮”李书耳。
就在一周前,看到李书耳的裙子上多了抹红霞。她没提醒妹妹,尔后果真放学回家后看到哭成泪人的李书耳。
李烨茴问她哭什么。李书耳不理睬。李烨茴又问,怎么把校服洗了。李书耳还是一个劲地哭。
李烨茴摇摇头,“我去问奶奶。”
可李书耳恼羞成怒,“你不要去。不用你管,你真的很烦。”
“臭丫头。”
李烨茴打开人人,家书上线。她便开始问起李书耳的情况,果真,对方在学校出了丑。几个女孩对她指指点点,她并未在意,因为那些女孩平日也不算善良。可这些女孩把她裤上的红霞拍下来,发给男孩,于是男孩们也捂着嘴笑,而且叫她红屁股猴子。这些都没引起她疑心,但班上有个很会打扮的女孩,却铁了心要捉弄她一番。这女孩是个小霸王,说起欺负同学,那就是真的欺负同学。相比起她,李烨茴的疯癫不过是淘气。看那女孩很会经营人设。今天给哥哥一打电话,祝对方的新道馆开业大吉;明天又往学校带了束花,说要给哥哥二的在北大的颁奖典礼献花。如果女孩的地位高低真是由背后的哥哥们决定的,那这女孩可是被整个班、甚至整个学校的哥哥们捧起来的。
这小霸王不喜欢李书耳。李书耳斗胆问过,“为什么你总喜欢撕我的书?”
对方说,“有什么可问的?每个班上都有我这样的人,也有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就要撕你这种人的书。你笨,可能想不明白,过十年你就明白了。”
于是课间操时,小霸王便派了体育委员去给李书耳送活,“今天伦到你带操。”
李书耳便挂着屁股行上的红霞上了操台,因为动作记不牢还总也是往台下看。做着做着,教导主任在台边给她手势。她以为自己做操时作弊被发现,便凭着记忆硬是把操做下去,结果动作七扭八歪、完全没抓住音乐节奏。
一曲奏完,教导主任拉着她下台。此时整个操场可都是欢乐海洋。李书耳面红耳赤,不知出了什么丑。等老师带她去了厕所,递上卫生巾,她才把今天的一切不顺通通连起。这姑娘那本就稚嫩的心被彻底地捉弄了。她整个上午便都在哭,没完没了,抽泣声让人生厌,于是老师便让刘炎炎接她回家。回家后,她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做操照和哭泣照同时上线,转发过百……那一刻,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李烨茴听了,又怒又喜。最后还是喜占了上风。她陪着李书耳狠狠骂了那小霸王一顿,还要了那小霸王的照片,说下次在路上看到,要一拳打歪她的鼻子。同时,她不忘让妹妹多喝热水,多吃红糖。
李书耳问:你为什么这么懂这件事?
家书回答:我刚刚为你专门查的。
李书耳没说什么,但李叶茴专门买了红糖,放到她书包。
等第二天再联络,李书耳可激动了:今天可神奇了,有人在我包里放了红糖。
家书:是我。
李书耳:怎么可能是你?
家书:我托你同学放的。
李书耳:哪个同学?
家书:我不告诉你。
李书耳:我不信。
家书:不信?不然你觉得是谁。
李书耳想不出来还有谁,但她也不信是家书。结果第二天她的包里又多了一把牛肉干。这些也是李叶茴绕了两条街才买的。她做这事很谨慎,生怕李书耳看出马脚。可李书耳什么都看不出,甚至以为是奶奶塞的,晚饭时跟奶奶说牛肉干很好吃。刘炎炎训孩子不要在外面吃零食,可把李书耳搞糊涂了。
当然,李叶茴上线家书,第一个招呼就是:牛肉好吃吗。
李书耳这次算是信了:好吃。
家书:补血的。
李书耳:哦。
家书:以后每个月特殊时候要吃牛肉、喝红糖水。听话。
李书耳:哦。
那天她们没再对话。这样也好,李叶茴想,让这点心意、这点情愫在少女心里发酵一阵。时间总会让美好的东西变得更美。再加上拿情窦初开、想象力无穷的十四岁,李叶茴打包票,这将酝酿出出极有生命力的的情感。
在接下来一个月,她和李书耳的互动都紧密极了。另李叶茴吃惊的是,李书耳这个小小人心里其实有着不可小觑的能量。她心里情感可不像表面那般单纯,一旦观察,简直就像雾中观山般让人挪不开眼。李书耳表达欲也出奇的强,和家书关系越密切,语言上的防线就越少,最后完全跟着女人的天性撒丫子地讲,除了底裤颜色,就没有不能分享的事情。
李书耳的故事又臭又长,往往是李叶茴做上好几道数学题,对话框还在成段地蹦出留言。读她的故事,简直就像读案件宗卷。如山如海的细节铺天盖地,因果关系简直像电路图般清晰标注,每个故事转点都附上深层寓意,最后还不忘贴心标注:个人见解,仅供参考。
几天聊下来,李叶茴简直头皮发麻。她简直在和个小说天才、故事大王打太极。这小孩的脑袋瓜子竟然聪明得流油!但极快,她便看出猫腻。李书耳故事讲得好,应急能力不行。
一次,李书耳说了幼儿园的事:老师让我同学交赞助费,我问我妈什么事赞助费。她说是外地人才用交的东西。我又问她什么是外地人,她说就是北京之外的人。她还说,拿着北京户口的人天生就比较厉害。
家书:什么是外地人?取决于户口,出生地,还是在不在北京生活。
李书耳整个晚上都没回,虽然好几次李叶茴瞟到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第二天清晨,李叶茴难得比李书耳起得早。她明白李书耳又在熬夜了。她趁着奶奶坐早饭,溜到李书耳写作业的缝纫机边,看到妹妹在一张A4纸上规规矩矩地画了几个方格,里面比划整齐地写了几条逻辑关系:生在北京长在外地,生在北京没有户口,生在北京长在外地有户口……
这样一份逻辑梳理,李书耳用了五张纸。
李叶茴继续翻着,还看到更有意思的线索。本子里夹了几页作文纸,纸上都是熟悉的语句……这些都是李书耳给她讲过的成长故事!
原来妹妹是熬夜打草稿来给她讲故事的!
李叶茴暗暗敬佩妹妹的闯劲和“业务能力”,但她也惊异于这一张张稿纸背后蕴含的强烈情感。这情感来自一个一米五高、八十斤、将视野和世界用啤酒瓶底隔开的弱小女孩。这女孩外形的渺小,从未被耕耘的个人特征,给这情感注入真诚的生命力,带来的震撼简直就像滴水石穿、像野火烧不尽、像凌寒独自开。
李叶茴很确信,李书耳爱上家书了。她手中握了份人世间极纯、极珍贵的情感,就像是握住乖马的缰绳。她曾很明确,她是要握着这缰绳下地狱的,可如今,这想法让她颤栗不己。
就在李烨茴挣扎着要不要做个坏人时,上天帮她做了个决定。
一天,她正策划着李书耳生日,要以家书的名义送妹妹些什么惊喜。她想的还是音乐,因为她从妹妹身上看到的闪光只有音乐。可这实在没有新意。她不但要这个家书抓住妹妹的心,还要让这家书抓出自己的风格--她自己也要享受这游戏啊。
正比划着,刘炎炎进来了,“李烨茴,你在干嘛。”
“不用你管。”
“你怎么说话呢。”
“不用你管。”
奶奶坐在一边,李烨茴便把桌上的东西都收到一边,“你干嘛?”
“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不看。”
“你确定不看?”
“不看。”,李烨茴抽出本习题,随便翻了一页。
刘炎炎在一旁做着小动作。李烨茴通过余光观察着、揣摩着:奶奶掏出个小布袋,又从袋子里抓住个小夹子,夹子里又拿出一张卡。
“你真不看?”
“不看。”
“那我念给你。”
“不听。”
“李烨茴,一九九二年……”
“我不听!”,李烨茴转头对奶奶吼道,一下看清楚了那张卡片: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谁身份证。”
“你的啊。”
“我的不是我妈收着呢吗。”
“你妈那张作废了,现在听这张的。”
李烨茴抓过那身份证,仔细研读:住址一栏俨然写着:北京市海淀区……
李烨茴细细欣赏着这卡,体会着把心中认同的家庭住址搬上身份证的快乐,“户口办下来了?”
“办下来了。”
“我是北京人了?”
“对,你是北京人了!”
李烨茴发疯似地吻着那卡,又狠狠地掐着自己。疼,是真疼!她扑向奶奶,把喜悦的口水挥洒在老人乐得满是褶子的脸上。祖孙俩乐啊、叫啊,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折腾累了,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躺在床上喘气。
“我妈怎么也不跟我说啊。”
“哦,你妈还不知道呢。这是我偷偷办的。到时候给她个惊喜。”
“偷偷办的?”
“对,找人办的。你妈消息不通,其实咱家附近就有人能办。当然,得花点钱。你妈要是十四年前花了钱办,这十四年她爱怎么逍遥怎么逍遥。真是的,还说我办不成大事给你们添乱,你说奶奶能不能办成大事啊?”
李烨茴方才急促的呼吸被拉缰了,喉咙像是生了锈,血液也流不动了。就像是到了过山车的顶端,身上所有弦被拉得饱满,等待坠落,“奶奶,你找谁办的?”
“一个小伙子。他们有这个北京户口的名额。是以前那些放弃户口的人卖给他们的。还剩没俩了,我赶紧给你抢了一个。不便宜呢!”
“多……多少钱?”
“十万!”,老人面上喜洋洋的,压低了嗓门,很用力地说,“抠抠索索攒一辈子,全花出去了。你还说奶奶不爱你,不疼你,不给你花钱?我不给自己花钱都要给你花钱。我才不给李书耳花这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