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马尔汉与夫人自幼结发,共育了七个女儿。所谓千金小姐难养活,前五女都不幸夭折,六小姐锦绣嫁与大学士伊桑阿之子伊都立,现随夫君在外任上。膝下只此一个七小姐。马尔汉晚来得此女儿自是珍爱异常,眼看夫人再诞育男丁已是不可能了,就纳了三位侧室,终于在六十几岁上添一独子,起名关柱——必须“关住”,要是“关不住”兆佳氏这一脉就要断了香火了。
夫人郑重的合上经卷,对马尔汉道,“年三十晚上我在佛龛前念经,念着念着就睡着了,梦见一个穿黄袍的年轻人朝我走来,还叫我外祖母。想不到大年初一锦瑟就醒来了。老爷可觉得稀奇吗?”
“有什么稀奇?锦绣不是要做额娘了吗?这一胎八成是男的。当然了,梦也有反的。”
夫人叹气道,“今天桑保家的大奶奶来拜年,你那宝贝女儿不住嘴的说着笑着,与生病之前判若两人,还问人家是不是盈盈。锦儿这病怕是不能好了,也难怪人家不再提那婚事!”
马尔汉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长忧。”
夫人瞪他一眼,“你自有好儿孙,我只此一个没出嫁的女儿!你是没有见到她疯疯傻傻的样子,我们关起门来说话——谁家肯要她?”
“锦儿的婚事我怎么可能不上心?”他压低了声音,“康熙四十一年选秀女,我费了多少心思让锦儿被撂了牌子,为的就是避免皇家指婚,不求富贵荣耀,但求在身边眼前为锦儿挑一个可心合意的夫婿,能像她六姐那样夫妻和美也就心满意足了。”
夫人没好气的打断他,“你为绣儿挑的好夫婿!哼!我倒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女儿!”
马尔汉无奈,“夫人总要讲点道理。他被圣上重用,委放外任,这我哪里料的到?嫁给他的女儿不随他上任难道留着娘家陪你?他们夫妻和美你也该放心才是——所以我说人算不如天算,当年被撂了牌子,后来打算着和桑保家结亲,他的二公子我是看上的,谁承想锦儿就病了。”
妇人急的抹眼泪,“这都十七了!只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锦瑟,也就是平安,并不知道老夫妻这些心思,毕竟那个时代,她的婚姻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父母的事,两个家族的事。她被母亲拉着拜佛的时候,还是相当虔诚的——她衷心的感激无论是哪一位佛菩萨让她有如此疼爱她的父母,如此精致的生活,还有如此美丽的容颜。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心事——盈盈在哪里?两人是一起出事的,她决定先在这府里找找,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吩咐侍琴:下午五点所有人等到小广场集合!费了些功夫,侍琴总算弄明白了,赶紧的传七小姐吩咐:今日酉时整,府役齐聚前厅外!
尚书府西北角十几间低矮的房舍是仆役们居住和劳作的地方。其中一间柴房里,盈盈正睡得香甜。隆冬季节,天边已透出亮,可这房间里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炉火烧的正旺,映的盈盈脸盘透红。这尚书府应该伙食不错,她的小脸圆嘟嘟的,身量未足,还没有少女的轮廓。
吱扭一声,门开了,盈盈一点反应没有,还在熟睡。大呆推醒她,盈盈赶紧跳下床,拉住三丫,“怎么样?”
三丫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二傻说:“伯母总算见到女儿最后一面,昨天深夜已经去了。”
三丫哭出声来。二傻劝她,“伯母走的安详,能见到你总算了她心愿,你不要太过伤心,不然伯母泉下有知也会不安。”
盈盈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三丫就在盈盈的搂抱里放声大哭。
大呆看看熨烫平整的衣服,说,“不能耽搁太久,卯时三刻点卯,那时你要带洗好的衣服交给赵婆子。”说着,兑好一盆水,“洗把脸吧,别叫人看出来。”
三丫听话的止住了哭声,对三人说,“我谢谢你们。我娘不肯闭眼睛就是觉得亏欠我,她叫我别恨她当年卖了我。其实我哪有恨过她?要是还有别的活路哪有当娘的会卖儿女?不过,我只是偷偷转过那样的念头,觉得我不是娘最疼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她能舍得的是我,不是弟弟妹妹?她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要不是你们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盈盈也是鼻子一酸,说,“伯母泉下有知,一定护佑她最疼爱的孩子平安快乐。”
三丫拿了衣服,四个人赶着去点卯,盈盈第一次迈出门去,深吸一口气,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寒透脾肺,让人精神一振,再没有一点睡意。
盈盈跟着三丫绕过几排房舍,穿过一行行的玉兰树,来到一间大瓦房前的空地上,已经有些仆役在等候了,其他人正在陆续赶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男女分列两班。大呆二傻迅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盈盈就站在三丫旁边。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从瓦房里走出来,站定在台阶上。三丫上前屈膝行礼,“给婆婆请安!”说着把洗好的衣服双手递给她。赵婆子并不伸手,旁边侍立的小丫头赶紧接了过来。她看到了盈盈,显出惊讶的神色。盈盈视线与她一接触,赶紧垂下头去——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是管事的,在你手下当差,拍你马屁总不会错——忙跨立一步出列,学着三丫的样子福了一福,“给婆婆请安!我病了这些日子全赖婆婆照顾,还没来得及跟婆婆道谢呢。一见婆婆气色上好,想来您身体康健,一年胜似一年,恭祝婆婆新年事事如意。刚刚好了,却是一天懒也不敢偷的,但凭婆婆吩咐。”
赵婆子更显得吃惊,说,“大夫都叫准备后事了,这年一过你倒说好就好了,嘴巴也变甜了,以前可是一整年也听不见你说过这么些话。”
盈盈心想,过年的话谁不会说,说了又不花钱,看来这四胖以前是个少言寡语的,这样的环境,还是少说话为妙,嘴上却说:“我以前年纪小,如今病了一场又长了一岁,自然该懂事才对。要是我说错话、做错事,还要仰仗婆婆教导呢。”
赵婆子斜睨她一眼,开始点卯,点到名的人应声答到。她麻利的吩咐当天的事情,大正月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不多时就叫散了。
盈盈跟着三丫回了红坊。该浆洗的衣服被褥年前都洗过了,要做的活并不多。盈盈想着既然来了这里,总要搞清楚这里的环境。她瞅着空向三丫打探,也得知了这府里的大致情形。原来红坊相当于人家府里的洗衣房加裁缝铺,这里面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做的最好的是秀娘,绣品供给这府里的老爷夫人、太太、少爷小姐,和得脸的管家、大丫鬟。比秀娘低一等的是秀工,供给低阶府役和小丫鬟。比秀工再低一等的是秀役,这府中上下二百来口人,浆洗衣服、拆逢被褥,做粗等针线的就她们。盈盈知道的越多越难受,一夜之间回到旧社会,还要做人奴仆!而且是最低等的奴婢!
正在出神,一个刁蛮的尖声响起,三丫跳起来,“巧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