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

冯雨霞的丈夫因“骗保”入狱那天,曹亦君正用她的口红在镜子上画心形。

“现在只有我能救他。”他擦掉口红痕,像擦掉十五年前她在他课本上写的“丑八怪”。

招远小城的废旧厂房里,她跳完最后一支《天鹅之死》时,曹亦君的掌声惊起了梁上灰尘。

“还记得吗?你说过要当永远的天鹅。”他笑着打开案件卷宗,“可惜天鹅的脖子,轻轻一拧就会断。”

她被迫搬进他安排的公寓,发现衣柜里挂满她少女时期设计的裙子。

曹亦君抚摸着那些发黄的布料:“你看,我们从来都不般配。”

“你像我妈当年扔掉的塑料宝石。”

深夜,她从他怀里挣脱,翻看旧照片——

十六岁的曹亦君在毕业照背面写着:“总有一天,你会像我跪着求你爸时那样跪着我。”

而照片正面,她正笑着把获奖证书贴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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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远入了秋,奇了怪了,跟南方的梅雨季节一样,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傍晚的风也就带上了剥蚀的力道,吹过那些老旧的楼宇,发出呜呜的声响。冯雨霞接到那个足以撕碎她世界的电话时,窗外正对着的那棵老槐树,最后几片叶子打着旋儿,不情不愿地落下去。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程式化,告诉她,她的丈夫,因涉嫌诈骗,被带走了。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她站着,没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冻住了四肢百骸。

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显得格外清晰。曹亦君进来了,像是从一场无关紧要的应酬中归来,带着一身清冷的烟味。他没看她,径直走向洗手间。水流声哗哗响起,又停下。他走出来,手里捏着那管她常用的正红色口红,塑料管身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有些脆弱。

他走到玄关那面穿衣镜前,抬手,用那抹艳红,在蒙了层薄灰的镜面上,慢慢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玩赏的意味。

冯雨霞怔怔地看着那个猩红的符号,像看着一个拙劣的诅咒。

“现在只有我能救他。”曹亦君转过身,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用指尖抹过镜面上未干的口红痕,那抹红便被轻易地揩去,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污迹。然后,他顺手用手背擦了擦,动作让她莫名想起十五年前,他面无表情地擦掉数学课本上她用圆珠笔狠狠写下的那三个字——“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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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那个废弃多年的厂房,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灰尘和腐朽木材的味道。冯雨霞穿着已经泛黄、线头松脱的旧芭蕾舞鞋,站在空荡荡的房子中间。一束惨白的光从屋顶破漏处投下,恰好笼住她,还不到四十,生过孩子的身材还是那么完美,该大的地方算得上波涛汹涌,该翘的地方也颤颤巍巍。

没有音乐,只有她自己心里默念的节拍。她踮起脚,手臂舒展,开始旋转,跳跃,是《天鹅之死》。动作早已不再完美,带着长期不练习的滞涩和一种被生活磨损后的沉重,但骨架还在,那份属于天鹅的哀矜与挣扎,竟在这种破败里,诡异地复活了。

最后一个动作完成,她力竭般地伏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狂乱飞舞。

掌声从黑暗角落里响起,一下,一下,缓慢而清晰,惊起了栖在梁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曹亦君缓缓走出来,踏着满地的碎屑,走到她面前前,强着拽到怀里,上下其手,肆无忌惮。

“还记得吗?”他脸上带着那种她越来越看不懂的笑,“你说过,要当永远的天鹅。”

他扬了扬手里不知何时拿出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一叠叠冰冷的铅字和盖着红印的材料。

“可惜,”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天鹅的脖子,看着优雅,轻轻一拧,就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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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排”的公寓在所谓的新区,宽敞,明亮,家具崭新而缺乏人气。只要曹亦君一个电话,冯雨霞便要来到这里,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曹亦君拉开卧室那个巨大的衣柜门,里面竟密密麻麻挂满了衣裙。

不是新的。

那些裙子,款式老旧,布料因年月而微微发黄,有些上面的亮片和装饰物已经脱落。冯雨霞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些都是她少女时代,凭着一点对时尚的懵懂热爱,自己画图、选布、甚至亲手踩缝纫机做出来的。她以为这些东西早就被母亲当废品扔掉了。

曹亦君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一条缀着塑料珠片的连衣裙的肩带,指尖沾染了淡淡的灰尘。

“你看,”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们从来都不般配。”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廉价的、已经有些变形的塑料珠片上,轻轻摩挲。

“你就像我妈当年,毫不犹豫扔掉的这种塑料宝石。”他顿了顿,补充道,“好看,但是……廉价,而且易碎。”

冯雨霞站在他身后,浑身冰冷。那些裙子,曾是她灰扑扑的县城少女时代里,唯一鲜亮、能够让她做一做时尚之梦的宝贝。如今,它们像一群被制成标本的蝴蝶,悬挂在这里,成为他曹大律师某种阴暗收藏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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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身畔的曹亦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冯雨霞极其缓慢地挪开他搭在自己胸上的手臂,赤着脚,光着身子,他只要回来,就会让她一丝不挂,只要他乐意,随时随地便换着花样的“蹂躏”一番。趁他睡着,像一只猫,蹑手蹑脚溜进书房,反锁了门,不敢开灯,借着城市透进来的微弱光晕,打开了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钥匙是她前几天趁曹亦君醉酒时偷偷模下来的。

里面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些旧物。她翻找着,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抽出来,是一本旧相册。

她颤抖着手翻开。大多是中学时代的合影,照片上的她,明媚,骄傲,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而曹亦君,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阴郁。

直到她翻到初中毕业那张大合照。照片正面,她站在最中间,手里高高举着一张才艺大赛的获奖证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到几乎嚣张的笑容,而那证书的一角,似乎无意地,正抵在旁边曹亦君的脸上。他那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冯雨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将照片翻过来。

背面,是那种属于少年的、略显稚嫩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尖锐的笔迹,一笔一划,像是刻进去的:

“总有一天,你会像我跪着求你爸时那样跪着我。”

她猛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燥热的、弥漫着栀子花气的暑假午后,少年曹亦君,因为被她指控“偷看了她的日记”,被他那酒鬼父亲拿着皮带抽得满地打滚,最后跑到她家楼下,跪在当教导主任的她父亲面前,哭着求情,说他没偷看,说他只是……只是喜欢她。

而她当时躲在二楼的窗帘后面,看着她父亲严厉的呵斥,看着楼下那个卑微的、颤抖的身影,心里除了些许慌乱,竟还有一丝隐秘的、属于被偏爱者的,残忍的快意。

照片从指间滑落。

原来,那不是她以为的、早已被岁月掩埋的、无足轻重的少年糗事。

那是一颗被深埋进污浊泥土里的种子,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日复一日地汲取着恨意,早已长成了今日这株缠绕住她全部生活的、剧毒的藤蔓。

窗外的天色,正透出一点将明未明的、惨淡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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