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清楚,今年是在上半年的最后一天听到了蝉鸣声。
夏季总是与一些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意象有关,例如高温、目眩神迷与浪漫的错觉。正如我试图捉住的那些细微的情感颤动,也不过只是一片碎裂在炎热日光下的蝉翼而已。
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刻意读书或写字,放任着灵魂混混沌沌地漂浮,以一种类似于庖丁解牛的行为剔除掉根植于体内每一寸的、名为「敏感」的神经末梢,借此阻隔情感波动;整个人的状态也变成一只在厚厚的茧内缓慢蠕动的生命,对世界的呼吸与叹息的感知力变得极其微弱。
但即使处于这般迟钝状态下的我也不时意识到,情绪波动的触发机制是极其隐秘且难以捉摸的,而且往往伴随着某些关联性极强的回忆画面。例如我盯着屏幕上冷饮店的点单页面时,余光瞥到角落里跳出来的「1000ml特大杯柠檬泡泡」字样和图片,便能立刻回想起毕业前夕无数顿散伙饭的场景来,那些轻飘飘的场景也像我当时拎着的大杯气泡水里漂浮的泡泡一般,不安定地想要探出液面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前些日子始终停滞在某种黏稠厚重的状态下,那时写下的诸多奇怪的比喻之一:「只是静默地站在空气中,躲在时间缝隙里的水雾也总会缓慢地杀死我。」
也是在我写下一篇失败的回忆录之后才发觉,很多时候刻意对过往经历进行还原,反而会触发自我意识的保护机制,使得那些场景越是试图详尽叙述便越模糊;反倒是不经意的时刻触碰到的、某个遗留下来的节点,会以尚未愈合的隐痛来提醒你,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都曾是你的真实经历。
于是便顺着回忆起,毕业之后种种光怪陆离的场景。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没有王小波笔下的黄金时代和幻想,甚至于整个现实世界都是遥远模糊的存在。
彼时在某家不知名的小公司做些不明就里的工作,办公室是海景房,有宽阔的天台和落地窗;晚上下了班住在青年旅舍——因为对自己能坚持多久完全没信心便索性没租房子,和许多轨迹完全不同的人们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暂时束缚到一起,混杂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烟草和汗水的气息。
但其实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时候极度糟糕的精神状态,生活过得并不轻松,甚至完全望不到光亮;每天思考最多的事情是崩溃时如何躲开人群的注目礼,下班后残存无几的精力够不够支撑我走回住处,以及自己究竟为什么还在坚持呼吸。
它们一同构成那一阶段的底色,然后随着时间的流动呈现出渐变的层次,但都共同指向死寂与晦暗。
当然还有一些略显突兀的片段细节,例如在听到「Goodbye」时,会有某个瞬间悲伤得难以自持;在住处楼下的夜市摊位旁边咬奶茶吸管,想象自己靠杯子里的液体和耳机里的摇滚乐维系生命;在七月中旬沉浮在雨水里的季节,望着窗外的海写下「你没有如约而至,而这也成为我等待八月的意义。」。
这些画面随着当时的雨季一同结束后,我便鲜少回忆起它们,或者说是下意识地逃避对过往场景反复沉浸再抽离的过程,始终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和空洞的内核恍惚行走着。
然而这些散落的过往场景,就是躲在时间缝隙里的水雾啊。它们透明、细微、不易觉察,只有当触碰到如同伤口的斑驳锈迹时,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潮湿的空气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腐蚀着被遗忘的某个角落。
即使能尽力抹平情绪的褶皱,并构筑出强大的支撑架构,但流动于刚性之外的、理性无法抵达的部分也始终存在,于是我们就在回忆呼啸而至、情绪潜滋暗长带来的隐痛中,感受到类似于社会制度周期性崩溃的坍塌与重建的过程。
我在前段时期曾数次在社交平台上敲下「想失忆」之类的字句,不解为何回忆中的某些片段总是能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并扰乱我对即时情景的感知力。而当我意识到它们存在的状态时,便也在无可奈何中释然,然后轻轻拭去落满周身的铁锈与灰尘。
它们如同躲在时间缝隙中的水雾,大多数时间里,当我趴在玻璃窗上凝望的时候,它们只是安静地游走于缝隙之中;我也只是偶尔会被这样的潮湿吞噬,然后感受到它们在我的脸颊上冷凝,成为偷偷滑落的一滴眼泪。
其实都没关系的啊。
文/浅草Asak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