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苦命的人。她的母亲前后嫁了三次,生了好多孩子,在最后嫁的这一房份,她只生了奶奶这一个孩子。即便是这样,因为生活的困窘,她不得不把八岁的奶奶送到我们家做童养媳。奶奶不知道什么叫童养媳,只知道从此要离开自己的母亲,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过活了,所以她特别恐惧,拉着母亲的衣服不肯撒手。他的母亲含着两汪热泪,把奶奶拉到跟前,一遍又一遍近乎在乞求地给我太爷和太奶奶说着,娃还年纪小么,才八岁么,不懂事了,不听话了,要打要骂由你们,只求能给娃一口饱饭吃。
小时候也缠着奶奶给我讲故事,但奶奶好像没有什么故事可讲,有的只是她记忆中的这些痛苦的经历,她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这些,而每当此时,她的眼睛里总会有些忧郁,她好像替她的苦难的母亲有些心酸,但在我,在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动,因为总感觉这些事都特别遥远,我只是当着故事去听了。直到奶奶去世后多年,我自己也有了一个闺女,我每天拉着她的小手,送她上学,接她回家,给她做饭,冬天我捂热她的小手,夏天我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总怕她渴了,饿了,担心她被别的小孩欺负,被老师上课责骂,我才真正体味到这位母亲在把自己的孩子送人的当时,她的内心该有多苦痛。她自己养活不了自己的闺女,不到万不得以,她是不会把孩子送给别人家做童养媳的。我想,她滴血的心一定是被自己撕得粉碎了。
但奶奶又是幸运的,她避免了几乎是所有的童养媳都被婆家卡食勒粮斥骂责打的命运。太爷为人正直威仪八面,自然是掌握了公平和正义,太奶奶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是一个极为慈祥的老人,他们已经了有四个儿子,就把奶奶当自己的亲闺女养,非常疼爱,没有给她一点点委屈,她和爷爷由兄妹到夫妻,再到经营着一个大家庭,儿女双全,牛羊满圈,我想,那该是怎样幸福的一段日子呢。但就像奶奶给我说的一样,一辈子人啊,要断做几十几截子地往下活,一步有一步的灾难啊。在奶奶看来,她一辈子最大的灾难,不是她苦难的童年,不是她长大后没明没夜没完没了的艰苦劳作,也不是她吃糠咽菜艰难度日,勉强地拉扯几个孩子长大,而是她生了一个比自己还要苦命的闺女。
我唯一的姑姑,出嫁以后,一年一个,先后生了十四个孩子,全都是生下来就夭亡。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正经历着这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灾难,变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奶奶的心像是被揪了出来。她经常半夜惊醒,捂着心口流汗。我想,她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得下的吧,因为姑父家每年会传来一个噩耗,让人心惊肉跳。奶奶也想了好多办法,比如求神问佛到处祈祷,比如一生下来就扎烂小孩的手指头,或者在小孩脸上抹上锅底灰,她想这样大概阎王就不会把小孩收走了吧。但是直到姑姑的身体垮了,姑父的头上一簇一簇往外冒白发,这一切还都是无济于事。记得小时候,我和奶奶睡一炕,我半夜起来点灯尿尿,经常见奶奶抹眼泪,或者是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她又为姑姑操心了。
奶奶的心脏最终还是没有熬过那年的正月。记得正月初八那天,当时好像是我们刚刚分家不久,奶奶还拄着拐杖来我们家。因为在过大年,奶奶换上了她那套没有补丁的衣服,戴着一顶黑平绒的套帽,打了新的裹脚,穿着姑姑给她做的鞋,进门后把拐杖立在炕头边上,用笤帚扫了她鞋底的灰土,就上炕曲腿坐下了。奶奶终于肯坐下来暖一回热炕了,我们都很欣慰。奶奶一生劳碌,好像从来没有闲下过。在我的记忆中,即便是在寒风凛凛呵气成冰的大冬天,大伙都闲下来早上暖被窝下午晒太阳享受这少有的清闲时光时,奶奶也闲不住,都要天不亮地背着背篓出发,要么去山梁子上铲毛衣,要么去沟壑里拾狗粪,要么去涝坝里柳树下扫树叶,而我和三叔四叔懒在热炕上怎么也不肯起来。记得奶奶每背回一趟东西,就赶到门口喊三叔四叔起床:“岁有啊!有钱哎!这时候了,赶紧起啊!”然后又忙着去背下一趟。大概奶奶这样叫上三四次,我们才肯起床。现在奶奶终于肯坐在炕上歇一会儿了,妈妈特别高兴,把存放在后灶头的一搪瓷盆骨头肉拿过来撕着让她吃,她那天吃了不少肉,而且一直不停地说话。妈妈那天也很吃惊,因为一进正月,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精神,是不是病要好了。记得那天是我送奶奶出去的,奶奶一个手拉着我,一个手拄着拐杖,走得很有力,拐杖捣在冻结的路面上当当地响,走了一路说了一路。但在正月初十的晚上,家里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了,奶奶一会儿要大家扶她起来,一会儿又要躺下,面色腊黄,身体极为虚弱。可能已经知道这是奶奶要走的先兆吧,大伯给奶奶穿上了以前备好的新衣服,父亲迅速地画好了一匹黑驴放在奶奶的枕头跟前,等着在她咽气的瞬间烧掉,以便在跨过阴阳两界时真正地带走。虽然是黑夜,我庙坪上的那些叔伯兄长们都连夜赶过来,挤了满满一屋子人。年幼的弟弟见来了这么多人,显得特别兴奋,跑出跑进,玩个不停,而那天晚上,好多人脸上都挂着泪痕。
在正月的锣鼓鞭炮声中,奶奶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息,我也是第一次见爷爷会哭成那样,因为只有他知道,奶奶一辈子经历了多少磨难。是啊,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干了一辈子的活,操了一辈子的心,受了一辈子的苦,她真的累了,终于撑不下去了,她决计要走了。但她又是多么的不忍离去啊,老实本分的三叔还没有成家,苦命的姑姑还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年幼的四叔从此要成为没娘的孩子,她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如果奶奶在能坚持几年,翻过年它就能看到三叔成家并生了一对双胞胎,特别是姑姑,打听着从后山要了一个孩子回来,也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当时好像是爷爷从哪里问了神巫,说如果能要个孩子回来,姑姑或许在以后能生成孩子。因为记不大清楚,我在这里只能说个大概了。也不知道是谁给的消息,说后山有户人家已经生了五个女孩了,一直没有生下儿子,到第六个的时候,眼巴巴的望着是个男孩,结果还是女孩,全家人都陷入近乎绝望而沮丧的气氛中了,就放出话来,打算把这个孩子送人,然后再去生儿子。姑父说那天晚上天很黑,他们是后半夜去的,一路上只是悉悉索索地走,没人说话。摸到那家门口,早有人在里面吱呀一声打开门,他们就到了屋里,而那个孩子就平躺在后炕角,没怎么包裹,脸上红通通的。当他小心的抱起来时,孩子哭了,他进而吃惊地发现孩子的一侧屁股已经被热炕严重烤伤。孩子的爷爷说老辈人有讲究,送人的孩子不能从大门里出去,要从墙上接过去。姑父说咱们是缺了男女的人,听了人家说这话,他就比较生气,就告诉他们,大小是个人,你们生下来不好好照顾,孩子伤成这样,还要从墙上接过去,像话吗。又是个苦命的女孩,就这样到了我们家。姑姑给孩子清理伤口,在小屁股蛋上清理出了一个大坑,发现已经基本伤到骨头了。当时大家都以为这孩子活不了了,但姑姑双手抱着不放手,说她擦洗上药时孩子哭都不哭一声,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几个月以来,姑姑白天黑夜地抱着孩子,即便是晚上睡下了,也让孩子趴在自己身上,还省吃俭用,给她买当时最为珍贵的麦乳精。就这样,那个伤口越缩越小,孩子也变得越来越胖实了。她特别爱笑,只要有人逗她,她就咧着嘴笑。大家都特别高兴,爸爸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就叫苗苗。那时候我和爷爷经常去姑姑家,晚上都睡大通炕,苗苗格格笑着能闹到半夜。姑姑还把她按住,让我摸她的屁股蛋,而她一侧的屁股上,有一条结得很紧实的肉棱子。苗苗的到来给这个破碎的家庭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姑姑后来又生了两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而那神巫的话果然应验了。
但是奶奶始终没等到这一切,不然她该有多高兴呢,她的病说不定也会好了呢。但是奶奶还是走了,看着一屋子人忽然失声痛哭,我也跟着哭了起来,弟弟也变得特别紧张,左右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年,我家的老坟不空,大伯他们就把奶奶寄在老坟旁边一个向阳的山坡上,等待以后有了机会迁进老坟。烧纸那天,我家四山的亲房亲戚和全村人都来了,跪了满满一坡上,在腾起的纸灰中,哭声四起。而我庙坪上的几个隔山的堂爸,满脸涕唾,哭倒在地,怎么也拉不起来,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四妈四妈”,惹得大家又哭起来。
我这几个堂爸,基本都是奶奶看看长大的,分家后他们都住在庙坪上,离我们家比较远,但他们经常过来,特别是一到过年,就来住好些天。我有一个大爸还给我说,你奶奶待我们几个就跟亲儿子一样,我们如果出去玩,去打牌,她就一直在锅里留着饭等着,不让我们饿下。特别是在那些困难的日子,她宁可自己不吃,也总要给我们留下吃的。
奶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我还是经常想起她。去年过年,我在我们家的一本老相册的里芯,看到了一张隐藏在别的照片背后的老照片,是奶奶,她像是刚干完活,身上脏兮兮的,坐在凳子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