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体能学校放假的时候是夏天,时隔三个月,当我再次走进升降台眺望塔外,外面的景观似乎仍定格在三月前。
远处焦土上仍屹立着旧世界的建筑,但基本都在那场战争中,被炮火侵蚀得破败不堪,仅靠内部深入地层的钢筋维持着最后的形态。
而我身处的这座诺亚塔,高度接近10km,是那些建筑的百余倍。地下还有三十层直通地心的部分,那里是诺亚塔的能源核心,从地底提取的能源维持着整座塔的日常运作。有来自旧世界的老人,把诺亚塔比喻成地球长出的一根毛发,而地表建筑不过是一连串凸起的疙瘩。
从塔的高度望去,地表一切都微小如蝼蚁。我们出生于塔里的一代,对地表没有记忆,也很难在这样的海拔尺度上,对那些焦土拥有共情。
升降台下降了大概3km高度后,停在最底层的生活区。面前正好走过一支诺亚教的传教队伍,为首的人拿着一面黑色旗帜,上面用白色颜料画着诺亚塔的外形轮廓,底下还有一颗金色画成的核心。其余教众则跟在他身后,向路人派发传单。
诺亚教是诺亚塔的狂热信徒,他们崇拜在旧世界大战中为人类提供了庇护所的诺亚塔,崇拜地底365天不曾停息的能源核心,崇拜着塔象征的最高科技。
“诺亚起,文明存。以我身躯,护塔永恒。”他们呼喊着口号远去,我将他们塞来的传单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废物回收口。
2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备好了晚餐。
“这次的体能考试成绩怎么样?”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蛋白质饼。
我将蛋白质饼塞进嘴里,随意咀嚼后匆匆下咽,尽量不去感受那种寡淡的味道。
“肌肉含量、耐力、体能素质都超过了考核值。”
母亲听完这句话后露出了笑意,细密的皱纹从她眼角蔓延开来。
“那就好,你父亲当年花了10年时间才通过考核,你的基因素质比他好多了。我的旁系亲属里出过上层人,一定有一部分遗传到你身上。”
母亲自顾自地说着,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蛋白质饼。
我没再接话,埋头将饼不停塞进喉咙。
通过体能考核,拿到优质基因认证,进入上层社区,是每个底层住民的梦想。但体能考试极其严格,有能力进入体能学校训练的人也并不多,而我沾着上层人父亲的光,拿到了一个珍贵的入学名额。
但我对上层的兴趣并不大,这是母亲灌输给我的梦。从我记事起,她便不辞日夜地告诉我,上层社区的生活有多好,诺亚塔顶层的生态基地,会为上层社区提供足够的食物,那是真正的食物,而不是我们吃的那些用废料压成的蛋白饼。
她是从旧世界上塔的人之一,可我理解不了她口中关于“食物”的种种描述,所谓的麦芽香气,烟熏风味……在我脑海中完全无法构建出概念。同样的,我也理解不了她眼中近乎疯狂的闪光。
我曾经反抗过她的霸权,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试图将我送进体能学校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封闭训练。我哭喊着捶打她的大腿,质问为什么我一定要进入上层社区,那将意味着我要和她永远分离,我宁可在底层当一个普通人。
我的哭闹没有持续太久,母亲一巴掌将我想说的通通打了回去。她冷着脸俯视我,眼里尽是失望和愤恨:“我不允许你再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最后我还是照她说的做了,沿着我父亲曾经的步伐,日复一日地接受训练,将体能提升到考核值以上,进入上层社区生活。
3
体能考核在次年3月如期举行。
拿到通过的成绩并没有花费我太多功夫,我一直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训练教官不止一次夸赞我的天赋,只有我自己知道,从会走路起我就一直在接受母亲的训练。
母亲今天很兴奋,甚至拿出她攒了几个月的食物券换了一小包香料。那是从上层社区流入黑市的贵价货,我不知道这些香料的价钱能换多少蛋白质饼,但母亲显然并不在意这些。
她一直带着兴奋的笑意为我准备最后一顿在家的晚餐,用那些香料把蛋白质饼腌制出特殊的风味。
“这就是我们以前食物的味道,不过以后你还能吃到更好的。”她把料理过的蛋白质饼推到我面前,自己还是吃着寡淡无味的那几块。可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开心过。
我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极大的悲伤,但我知道母亲不喜欢听到这些,最终没有说话。
3月底,所有通过体能考核的人聚集到诺亚塔底部东侧的上层社区入口。我们穿着巨大的斗篷,诺亚教的教徒一如既往地聚集到此处,朝我们大骂。
“你们这些贪图享乐的渣滓!榨干诺亚塔的资源只为到上层去逃避劳动!你们背叛了诺亚塔,诺亚塔所有居民都应以你们为耻!”
人群中发出不屑的嗤笑,到上层去是大家的共同追求,只有这群狂热分子认为留在底层才能守护这座塔。
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寻找母亲,她今天认真梳洗了头发,还别上了那枚从旧世界带过来的发卡。粉色的发卡衬得她年轻了许多。
我张嘴无声地说出两个字“保重”,然后转身走进入口,没有回头。
4
入口大门后是一个升降平台,没有一丝光亮,我们站在里面,甚至感受不到周围空气的流动。
升降平台动得很慢,好几个瞬间我们几乎以为它已经停下了。直到过去了或许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大门终于打开。
“请进入区域。”
我的眼睛还没从黑暗中反应过来,用了一点时间才适应眼前的光线。当我看清面前的景象时,我的大脑仿佛被一道雷电狠狠地击中。身边有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转头撞上了周围的金属围墙,当场就断了气。
这个所谓的“上层社区”,是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里面每个零部件都有将近半人高的尺寸,而在期间维持着各个零件衔合运转的,竟然是人!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上层社区的选拔要以体能为标准,为什么这座塔能在战争中找到如此巨大的能源,支撑整座塔的持续运转。
根本没有耗不尽的能源,根本没有上层社区,都是谎言!欺骗我们拼了命训练体能的谎言!
旁边的楼梯上突然打开了一个小门,一群身形佝偻的老人列队走下来。可当他们走近,我发现那并不是老人,他们长着中年人的模样,但腰背与四肢都有不同的畸形。
在这群人中,我发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我在母亲的照片中见过的脸。
“父亲!”我拽住那人的胳膊,他抬起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毫无光芒。过了一会,他又似乎认出了我,眼眶里涌出泪,他扯着我的长袍大喊:“快逃!这里都是谎言!这座塔是一个吃人的谎言!!”
几个守卫冲过来将他拉走,其他中年人也低着头麻木地跟随他们走向升降台。
我心里升腾出强烈的预感,冲过去抓住擒着父亲的守卫:“你们要把他带去哪!”父亲扭过头来疯狂地喊叫着:“蛋白质饼!他们要把我们做成蛋白质饼!没有生态基地,没有食物,什么都没有!!”
守卫举起棍子敲在他后颈处,父亲直接瘫软在地。我想过去扶住他,其他守卫却过来抓住了我的双臂。
“上层人,请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