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芹一个人在楼下坐了很久,还是不想回家。不知不觉已是深秋,夜风萧瑟,随便的刮了几个回合,身边就翻卷着落下一地的枯黄,路灯的余光掠过这个角落,将自己曲弓的影子揉进落叶中,显得落寞而狭长。
到底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招风便头皮发麻。小区里静悄悄地,彩芹抬头看了看八楼的窗子,家里的三个房间还亮着灯,快十二点了,大宝明天一早还要上学,怎么还不休息?唉,又是二宝又在闹觉了,小家伙十个月大,每到二半夜就会美美的作上几个小时,几个月下来,都快被这孩子折腾崩溃了。彩芹叹息着摇了摇头,一缕花白的发丝像是被风吹散的,在灯光下愈发醒目了。
“朴蔌蔌” 又是一阵风起,彩芹赶紧掏出纸巾擦了擦快流出的清鼻,然后裹紧了外衣,双手抱在胸前,伸长了双腿,靠在椅子背上。闹就闹吧,眼不见心不烦,看你们能闹成啥样。
彩芹干脆闭上了眼睛。
想想年轻时真没少吃苦,丈夫在县城工作,自己在老家又要伺候公婆又要管地里的栽种收割,辛劳不说,第一个孩子时因为没得到及时治疗在襁褓中夭折,几年后好不容易再得了个宝贝女儿,却因为产后大出血再也无法生养,公婆无望男丁,自是给尽了冷眼。
还好丈夫在县上当上了小领导,将自己安排到职工食堂做临时工,不管怎么样,一家人总算团聚了。接下来的日子,彩芹将大部分的心思用在对女儿的教育上,女儿聪明乖巧,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之后结婚生子,看似一切都顺遂如意。
“我到底图个什么啊!”彩芹心里一阵悲愤!
女儿女婿既是大学同学又是同乡,婚后小两口一边品味着爱情的甜蜜,一边辛苦打拼,看着女儿挺着大肚子还租住在民房里,彩芹实在不忍心,便和退下来的老伴变卖了县里的房子,并拿出所有积蓄,到省城离女儿单位近的地方买了现在这处140平的房子,历经了艰难的装修季,终于在大宝百天时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搬进了新居。
一辈子的心血花在独生爱女身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还可以和女儿朝夕相伴,乐享天伦,况且和女儿女婿一起总归是老有所依,彩芹的心算是安定下来了。
大宝的降临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也增添了许多琐事。彩芹和老伴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彩芹想,小两口工作忙啊,家里事尽量不让她们操心,哪怕自己受些累都没关系,反正是为女儿付出,可是,可是凭什么女婿眼里一点活都没有,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家人的生活像在整天打仗,带娃的带娃,做饭的做饭,女儿备考职称,他都熟视无睹,天天就着一堆的繁忙慌乱心安理得地看电视。
大宝刚满三岁时不久的那天,老伴炒菜时又忘记了开油烟机,人一上岁数,容易健忘。大股的油烟顺着餐厅飘到客厅,大宝被呛的猛咳了几声,大哭起来,看着满地狼藉的画书和玩具,一股无名火在彩芹心头迅速积聚,旁边女婿的综艺片看到兴处,竟笑出声来,左边哭右边笑,女儿在屋里无动于衷,彩芹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几步窜到电视机旁,一把扯掉电源,指着女婿大声发泄自己的不满,女婿始终未说话,只是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直到再也听不下去,穿着托鞋摔着门出去了。
彩芹气愤难平,含着泪想给女儿解释几句,求个平顺,女儿却干巴巴的甩来几个字,“多管闲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夫妻俩的感情大不如从前了。半夜女婿带着酒气回来,女儿上前抢白,又是一顿好吵,女婿说这个家的事根本插不上手,总是拿他当外人,女儿不甘示弱,说要不是我爸妈帮衬,你能过得这么舒心么云云,这顿架在女婿的一句‘你以为我特么舒心么’中宣告结束,女婿当晚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本以为这是结束,谁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后女婿经常和朋友同事喝酒,回到家里也不多话,和女儿的交流就更少了,家里的气氛严肃凝重,沙发基本成了女婿的行营。老两口虽苦口婆心劝了多次,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再有气,面上还是兢兢业业的操持家里的事,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的过了好几年。
去年冬天,迎来了二宝,让这个家多少恢复了些生气。女婿也懂事了,下班回来就抱娃,二宝似乎更喜欢爸爸的臂弯,在轻轻的摇晃下,很快就睡踏实了。女婿看哄娃这么容易,甚至有点小得意。谁知宁静的日子还不到半个月,就被再次打乱,二宝从此睡颠倒了,晚七点开睡,晚十点半左右醒,不停地哭闹,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女婿的耐心只维持了二十天,彩芹不让女儿操心二宝,因为女儿要足够睡眠,这样才能保证二宝的母乳,彩芹不容女儿多说,便将这熬人熬心的活扛在自己身上。
彩芹实在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女婿因为哄孩子冷战,老两口就这样再次挑起重担,夜里轮番哄娃。这人一劳累,容易烦躁,到底是上了年龄,几个月下来,老伴的血压高了好几回,常常头昏,自己吧,熬出了金鱼眼,头发刷刷地变白,白天买菜或接送大宝时精力明显不足,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浑身冒汗,没办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为了女儿的幸福,咬牙坚持吧。
生活上喧闹疲惫盖不住彩芹内心的孤独,不知怎的,近日来老伴的脾气渐涨。他从领导岗位退下来至今,每天能坚持做一日三餐也是不易,这些年,多亏老伴的支持,要不是他,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
和女儿的交流翻来覆去也就那些内容,女儿压力大,还有工作要忙,和女婿更是二天说不上三句话,有时心里憋屈的真不知道该向谁去倾诉。
想想几小时前的事,心里发凉。一家人沉闷地吃完晚饭后,女儿女婿不知又为什么吵起来,一个声比一个声大,隔着房门甚至清晰听见了‘离婚’二字。大宝撅着嘴做作业去了。老头子头晕伴胸闷,刚扶到床上躺下,二宝在摇车里又哇哇地哭,这一切真是让人烦透了,彩芹耐住性子弯腰抱起二宝,起身时又急又气,好像闪了腰,隐隐做疼。
房间里,女儿女婿吵得更凶了,终于女儿压抑不住的哭声传了出来,彩芹再也忍不住了,怒火中烧,抱着二宝一脚踹开了女儿的房门,将闹腾的孩子丢到女儿的手上,歇斯底里的说:
“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彩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着道了声:
“你们别在吵了。”
彩芹不想再看见小两口吵嘴,只觉得心里困乏,冲着老伴招呼声便挂着泪珠下了楼。
彩芹捡个僻静处坐下来。天凉了,秋虫的鸣叫已不再欢实。彩芹的心里忿忿的,这都叫什么事,自己任劳任怨换不来半分理解,老伴拿自己当依靠,女儿也拿自己当依靠,女婿乐得当个撒手掌柜,大宝二宝更是缠的慌,是自己太好强了,还是给他们惯出了毛病。难道真看不出自己在硬撑么?人活了大半辈子,酸甜苦辣,世态凉薄总是有些体会,怎么越活越辛苦了呢?我只是想替这个家多分担呀,女儿女婿怎么就不理解?生活咋就乱成一堆麻?
怪不得九十岁的老姨妈说:“人是在矛盾中生存,老年人有老年人的不易。”
唉!道理谁都懂,谁家的难谁自己体会!
秋夜寒气逼人,彩芹觉着腿脚都麻麻的,还是回去吧,起码家里不会像外面这么冷。她抽了抽鼻子,四处看了看,灯火稀疏,每个或黑或亮的窗口里,都盛着不同的故事,不论好与坏,幸福与不幸,都是生活。
彩芹扶着腰,慢慢地站起来向单元门走去,坐的时间长了,下半身带着僵硬,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在路灯的映照下拉得更长了,透着无助。一股寒风自背后掠过,吹动了地上的枯叶,伏地而行,叶梗磨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有多少无奈,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