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戏剧院有个很可爱的大胡子同学Matt,最爱叮叮咚咚的手工活,没日没夜得折腾装置与道具。每当一部剧结演整个学院的人都会来帮忙拆台,把提示胶带一张张撕掉,螺丝钉一颗颗拧出来,木板锯成一块块等宽的长条形,幕布一块块落下叠好等等。而这个时候Matt总一边挥舞着螺丝起子一边说,「I am in my happy place / 我在我的快乐之地。」
听多了我便发现这不是Matt随口说着玩的。歪果仁文化里真有这个概念「Happy Place / 快乐之地,
一个你想到,提到或者触到就能让你立刻开心的地方。」
自问我的快乐之地会是哪里?我会不假思索得说巴厘岛,无法免俗,可到底是为什么好像也具体说不上来。
|01 表象|
4月的时候去长谷住了一段时间,这是我之前去巴厘岛没有呆过的地方。每天的日子大概就是睡醒了,骑一辆带箩筐的小自行车在长谷唯一的小道上来回溜达,屁颠又屁颠。最喜欢的早餐铺子叫小勺子面包房,刚烤出炉的芝士火腿可颂热烘烘又香喷喷,可爱的法国老板从第一个早晨便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却始终读不清楚他的。中午阳光最壮烈的时候我撒欢到海边,挑一块宝蓝色的长板,将安全绳套绑在右脚脚踝上,顺手一拎,把板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向海里走去。远远地,浪涌过来了,迅速俯卧在冲浪板上,向海浪划去,瞄准了背后拍过来的千层浪,突然加速的时候从板上一跃而起,在浪峰前站直了身子,脚下的板被高高地掀了起来,不一会儿又从浪尖抛落,如此反复。到了傍晚,当我从午觉悠悠醒转,换一身瑜伽服去酒店对面The Practice学习Ashtanga,这是一幢建在稻米田旁边用一根一根竹竿撑起来的大篷房子,日落时分,光脚踩上花岗岩阶梯,顺着竹竿细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拾级而上,温暖盘着脚底盛开了莲花。下课了谁也不走,每个人捧一杯柠檬姜茶,趴在大篷一楼的大沙发上乘风凉,我们聊爵士时代聊麦迦聊在水明漾相爱7天的情人。
|02 相对|
然而叔本华说,「一切表象都是相对的。」
其实来长谷前,我几乎没怎么骑过自行车。这车是在头天早上在酒店接待我的小姑娘Ira给我的。她说长谷只有一条路,但绵延得很长,骑自行车最合适不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我一撑跳上了车, 可方向盘连着车轮却不听使唤得东倒西歪,虽然心里害怕却不肯下车,身子扭成了一坨屎样,还好Ira在一旁扶了我一把,最终在院子里来回兜了三个圈才勉强找回一些平衡感,颤颤悠悠出了酒店大门。不料没骑出几百米,在马路上蛇形行驶的我好几次被身后驶过的车差点撞飞,有一回连人带车直接摔在了野草地里,还没爬起来的我一抬头望见马路对面的大叔满脸没好气,先把自己给乐笑了。第二天早上又碰见Ira,和她抱怨自己的车技不佳,她咧着嘴,露出一口带缝的白牙齿,
「今天你就逆行吧,顺行的车会注意到逆行的你,你最特别,所以别人会留个心眼的。」
又逆行了两天以后,终于顺行道上我也可以骑得又溜又欢了。
其实来长谷前,我也不会冲浪。那天中午在海滩追一只大黑狗,他不是很想理我,却一咕咚冲到一个当地人跟前摇尾巴,男人叫Sunny, 这片海滩的冲浪教练,认识所有的流浪狗,没聊两句,我说「Sunny你教我冲浪吧」他说「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正午的浪最适合初学者!」很快我便和Sunny并板一头扎入这此起彼伏的浪花中,无数次被潮水托起,前腿刚伸直,后腿还屈膝着没站稳,便被后浪拍到深海里,像洗衣滚筒里的一只袜子肆意乱撞,运气好的时候360°翻滚三圈半猛喝五口水后便又风平浪静掉头再来,而运气不好的时候被打下海里,长板也跟着在空中转个圈等我呛完水冲出海面的时候正好砸在我头上。我觉得自己化身一块海绵,吸满了海水,身体越来越重,有几次被打下海再也爬不起来,只能趴在长板上像烈日下的大黑狗般喘气,Sunny便从不远处划水过来,拨开我满脸的头发,露出汗水混着海水和泪水的眼睛,
「Tingting my girl, 开心吗?想不想再追一个浪吗?」
不久以后,我便能追一浪接一浪。
其实来长谷前,瑜伽课上我没有成功倒立过。可我却在The Practice先学会了如何摔倒。大部分人无法成功倒立就是因为害怕,怕摔怕疼怕折脖子,而我们心里也都知道摔在垫子上不会产生伤害,所以先学会摔倒是帮助克服心理障碍的第一步。
「双手紧握倚着头,两脚慢慢踩向头部,先伸直一条腿,紧接着第二条腿,收腹核心发力,要是重心不稳或是感到害怕,就收起下巴弯曲双腿往前翻个跟头就好了」
到今天,我还是只会翻跟头。
|03 未知|
离开长谷的前一晚,Ashtanga下课后我和来自澳大利亚的城市规划师Lee找了个角落吹牛,聊着聊着Lee提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理论「Negative Capability/消极能力」,由19世纪英国的伟大浪漫主义诗人John Keats在写给兄弟的一封信中被提出,
「一个在文学领域有成的人,比如莎士比亚,常常会有写着写着写到自己都无法理解及不确定的神秘领域,而消极能力便是他此刻的不害怕,不信从,不争辩,不尝试寻求任何理由或事实加以解释,放任这个未知的同时继续写,它有可能会自行消解,有可能会升华,有可能就是个迷。而拥有这个能力的人常常会在这不令人放心的未知里获得灵感,领悟,或至少学问思辨的小痒痒。」
说完这番智慧感言,Lee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嚷嚷着要回家睡觉,留我一个人望着眼前这一大片漆黑的稻米地思考人生,冷风吹来一阵又一阵,而我突然心生领悟 -
这不就是为什么巴厘岛是我的快乐之地?因为这里遇见的每个人带给我如此「消极能力」,Ira没有因为我车技不好劝我放弃骑自行车,而是教会了我相同的事情换个方向与打破规则有时会有更好的效果。Sunny有一句话被我存进了手机备忘录「这是一场你和浪之间的游戏,往前看,剩下的一切都会顺势而行。被浪打掉也是游戏过程,最重要是开心!」。瑜伽老师说做不来的事情就先应该破罐子破摔,跟着地心引力学会摔倒,害怕也就跟着被摔掉了。而Lee,和我一样同样爱练瑜伽又神神叨叨,总是一脸清风自来的样子。
第二天在回家的飞机上我托着腮想,上海也许永远能不会成为巴厘岛那样与世无争做事只讲开心不论结果,面对未知命运随遇而安而无关输赢。但所谓「快乐之地」,
其实是一种人本身的精神,是选择那无为而治的自由,是对任何不解与不能的包容不强迫,是来自心底对自己的信任所以不着急。与此同时,见步行步,有日出便欣赏日出,日落便欣赏日落。浪漫如John Keats「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 therefore, ye soft pipes, play on. / 被听见的旋律如此优美,那些没被听见的旋律更是绝妙,所以,温柔的铜管们,请不要停。」
两周不见,公司楼下装修好久的胖仙女蛋糕店终于开张了,沿街的玻璃橱窗上贴着粉红色的大海报「Have a Cupcake and Carry on / 吃一个杯子蛋糕再继续前行!」
我跑去买了个海盐味的蛋糕,边吃边走路回家。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继续走,一直走,也许会走到有结果的一天,也许永远都没有,但我知道我不会离场我的快乐之地,所以此时此刻一点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