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入城回府时,仍是四更时刻,天色微蒙,前襟被沿途露水打湿他却全然未察。
经过半夜的奔波追踪,他身心疲累却并未打算回房休息,而是直接进了书房,趁无人注意换下方才追击盗贼的衣裳,并将夺回的兵符重新收入架中机关内,严防今日那群不轨之徒再动心思。
而此次兵符失窃,究其根本,却属他个人失职,因未料到设陷者是宫千婉,他便全然卸下了防备,结果生出麻烦,幸而兵符已被及时追回,否则落入宫千隆手中,撼动的将会是整个燕国。
经由此事,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与宫千婉二人终究是走向了两条兵戈相向的道路。
只是萧朔未想这一日竟来得这么快,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忆白日里的那一点温存,便被寒冷无情刺醒。
他多愿今晚的一切皆是虚幻的梦境,兵符从始至终都躺在最开始那个木盒中,没有城外的追击,也没有他此刻内心的痛苦纠葛。
萧朔在书房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入宫上朝拜见燕国新帝。
宫千澜坐在金鸾殿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登基后的宫千澜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字字句句都是萧朔作为臣子所不能违抗的。
“朔之。”宫千澜只有在私下才唤他的名字,他脸带笑意道:“朕听闻昨日征儿去了你府上,还亲自为你选亲?”
萧朔猜不透如今他在想什么,但听他提及宫千婉不由地绷紧了神经,只淡淡答:“是。”
“你确是需择一为你打理侯府的人了,京城并非战场,朕如今需要的是一位侯爷,而非一位将军。府中有人照料日常琐事,如此你在朝堂上也可心无旁骛,辅助朕政事了。”宫千澜双眼含笑,似暗夜注视猎物的鹰,他一手附在身后,一手置前,慢慢走下玉阶,步至萧朔身前。
见萧朔无所动容,宫千澜终微叹一口气,直言道:“至于征儿,她有她身为一国公主的使命,有些事不需朕多言,你该明白。”
“……”萧朔蓦然抬头,心中泛起一阵苦意,最后却不得已一字一句地艰难回答:“臣明白。”
君王言不可违,何况他与宫千婉如今已不复当年,昨晚那事已在他心中刻下一道疤痕,他永远无法释怀:她利用了他对她的信任帮助万花阁的那些人盗走兵符,却从没考虑过他是否会被冠上疏忽职守的罪名,难道她天真到认为宫千澜不会处罚他吗?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这点?她明知道的,却依旧那样做了。
原本殊途,何求同归,他早应放下的,又何必执迷不悟!
“臣告退!”萧朔行礼完从大殿出来,
寒风清冽,他出身武将,身体健硕,如今冷天仍只着一身单薄官服,骑着那匹陪他上过战场的马经驶过街道,不像其他大臣一般身披毛裘披风,一出宫门便迫不及待地钻进燃了火炉的马车中。
可今日,他却感到冷风穿透衣衫,寒冷的气息蔓延至全身,甚至融进到血液里。
“驾!”萧朔拉起鞭绳,奋力驱着马,骏马奔驰着逐渐远离王宫,身后扬起一阵昏黄的尘土。
他将马骑出城门,直到到了城郊才在一处津渡前停下歇脚,他将马拴在一旁的一棵树上,独身一人踏上几块木板和草绳简易搭起的津渡上。
湖面碧波如镜,岸边独一只木船,船夫一边等着生意,一边裹紧外衣躲在舻内烤火暖手。
见萧朔走近,勾着身子钻出船篷,快速打量萧朔一眼后笑问道:“贵人可是要渡河去对岸?只需半两银子,小人便可撑船送贵人安全渡河。”
“我要借你船一用。”萧朔面色冷峻、不置可否,只抛给那船家一锭银两。
“自然是好的,贵人请便。”船夫哈腰道谢,乐不可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眨眼间萧朔整个人已轻功飞至船板,剑气削断牵绳,撑着竹竿划水离去。
萧朔并非要去对岸,他只是让船停在湖心,随后盘腿坐在船板上,看着那碧色的湖水出神。
与君初相识,也是在如此湖上……当年与宫千婉初遇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他无意救起因贪玩而落水的她,从此她黏在他身后,清脆娇嫩的声音一声声喊着“朔哥哥”;
后来,阿姊身亡,他意志消沉,几天不与人讲话,她便撅着小嘴乖乖坐他身边,陪他不吃不喝地在马棚的草堆上坐了一天,结果撑不住倒在他身上睡着了;
一切都那么平静美好,可这平静却很快便被无情打破。
那天是元宵灯会,他忙完客栈的活儿,便赶去约好的地点等征儿像往常一般出现,然后带她去逛市集,他从掌柜的压榨下偷偷留了几枚钱买糖画和花灯,他想征儿一定会喜欢的。
可他等到的不是征儿,而是一群王宫的侍卫,领头的那个男人高高地俯视他,警告他离公主远一点,因为他出身低贱,所以配不上那样高高在上的一颗明珠。
他挣脱那些人,固执地笑着,他才不认识什么安婉公主,他认识的只是征儿,只是那个总爱黏着他的小跟屁虫,那个笑得没心没肺声音像铃铛的小女孩,什么燕国公主都滚远点吧……
那晚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不过才少年大小,他却已初尝这般愁苦滋味了。
那之后,征儿再未出现过,许是已将他给忘了,而他却忍不住拿眼睛每日朝门外瞥,如此等了两月却了无音讯。
那年燕王招募三千士兵,由三皇子宫千澜领军北驻,萧朔离开了客栈,从了军并脱颖而出,为宫千澜赏识,两年后便被提拔为其副将,随其出征北驻燕辰两国交界处,镇守边疆。
那日,燕王于王宫设宴欢送军队,他为副将可以随宫千澜一同入宫进席,不过是位于副席,他垂首盘坐在宫千澜身后,曾紧握兵器的手此时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只因他又见到了她,她坐在其父王的怀里,言笑自若、笑靥如画。彼时,她位于大殿最高处,他看到了她,她却在众臣中寻不到他。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远到他拼尽余生都无法走完。
但她终是看见了他,席间,宫千澜向燕王大力称赞其副将,燕王大喜,故召其于堂觐见。
他从阴影中站起来,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大殿中央,她的目光像火般灼灼燃烧着他,他单膝跪地,朝燕王与王后行礼:“末将萧朔参见燕王王后。”
他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水,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他,可他没有回头,只因今非昔比,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她是燕王的掌上明珠安婉公主,而他只是个小小副将,配不上,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配不上。
再后来,他战场奋战、浴血杀敌,用了五年时间成为燕国最年轻的将军,拥领五十万大军;
时至今日,他已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武侯,辅佐朝政,为众人所羡……可他却依旧只能远远看着她,他走近了,她却走远了。
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她的三皇兄,而他却偏偏是她三皇兄最信任得力的部下,随着燕君宫栾的逝世,他们二人开始走向一条兵戈相向的道路。
为什么呢?既非同林鸟,何必曾相识,相识本已幸,孰料长相思。
原来世间最断人肠的不是刀剑,而是这斩不断的爱恨纠葛。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