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梅子从噩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后背的黏腻让她烦躁不安。她又梦到了自己五六岁时的模样,一只粗糙的大手捏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急吼吼地从她的碎花衣摆钻进去,粗砺的触感依然清晰。陶梅子胃部一阵翻涌,恶心得想吐。
一夜辗转难眠,陶梅子天还没亮就钻进厨房,和面烙饼,摊鸡蛋。女儿揉着眼睛出来的时候,还在抱怨她起得太早,孙女差点被吵醒了。
陶梅子略显木讷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老了,一把年纪,面颊攀着褶皱,内心却还被困在遥远的过去。可这些她不好同女儿讲,怕被女婿听到,更多的是羞于表达。
吃过早饭,陶梅子将孙女送去幼儿园。顺路买菜回家,进门就看见女儿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不方便打扰女儿的工作,陶梅子轻手轻脚地打扫卫生,还要合计午饭的菜色。
母女俩再次坐到一起,已经是各自嚼着饭菜。女儿将平板电脑支起来,随手划着新闻,看到激动处便叽里哇啦地讲一通。大多数时间,陶梅子都只安静地听,她的观点已经老旧,跟不上女儿的思路。
女儿义愤填膺地指着屏幕上的监控视频,这老头太缺德了,公交车上这么明目张胆地猥亵小姑娘。
陶梅子的手一抖,夹在筷子里的青菜掉在桌面。她赶紧捡起来,扯了纸巾去擦菜汤。
女儿情绪激动,并没有发现陶梅子的异常,滔滔不绝地讲着女性成长的不易。女儿联想到幼儿园里的孙女,顿时恨不得扒开屏幕钻进去,手撕了里面的人渣。
陶梅子蠕动着嘴唇,低声说,抓住又能怎么样呢。女人命就是苦的。
果然,女儿翻着白眼开始教育起自己的老妈。指天发誓要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看着女儿的模样,陶梅子心想,若是当初我能勇敢一点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2
陶梅子没有妈,他妈跟人跑了。这是奶奶每天都要跟她说的话,不过语气不善,夹杂着咒骂和对陶梅子的嫌弃。
陶梅子的爸爸是个铲煤工,经常需要倒夜班,每天灰头土脸地从厂里回来,还要和陶梅子一起接受老太太的指责。
没用的玩意儿,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真是个废物。那个贱女人连个儿子也生不出,倒生出一个没用的小废物。
大废物和小废物都低着头,在老太太的骂声中结束一天的时光。
陶梅子一天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睡觉前和爸爸一起将脚伸进水盆,微烫的热水舔着脚皮,片刻就涂上一层薄红。
日子就在奶奶的骂声中一日一日挨过去。
终于有一天,积攒的怒气在谩骂声中爆发,爸爸也走了。陶梅子成了奶奶的靶心,那些攻击的唯一目标。
好在奶奶老了,很多事她做得不利索,还得用陶梅子跑腿。这时陶梅子便能出门透透气,听听电线杆上麻雀的快乐。
给奶奶跑腿的活儿大都是买醋打酱油,那个物资不够发达的年代,酱油和醋都是装在巨大的坛子里的。如果忘记了带空瓶子过去,还要和食杂店的老板借一只,转天要还回去。毕竟一只普通的玻璃瓶也能卖钱。
陶梅子接受奶奶的指示,店要去最远的那家老李杂货,不为别的,他家的酱油醋便宜五分钱。即便有邻居说老李家会在里面兑水,也不妨碍奶奶对五分钱的热爱。
陶梅子拎着空瓶,站在陈旧的玻璃柜台前,看着老李将棕黑色液体倒进漏斗,再灌满浅绿色的玻璃瓶。
她的目光在玻璃柜台上爬过,里面躺着五颜六色的糖果,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巨大的诱惑。
老李将瓶子放在柜台上,伸手摸了一棵西瓜糖球,满脸笑容地递给她。拿着,吃吧。
陶梅子摇摇头,她没有钱。奶奶给的钱,一分都不会多。
老李将身体压到柜台上,把糖塞进陶梅子的布衫衣兜,捏了一把她的小脸。给你的,不要钱。
陶梅子伸手去拿酱油瓶子,拽了半天才拿到手。
她小跑着跨出门去,心脏扑通扑通,满是沙土的道路被鞋底摩擦,发出嚓嚓的声音。一口气跑到转弯处,躲在围墙的阴影下,陶梅子才拿出那颗西瓜糖球。舔了舔嘴唇,在糖球上碰了一下。她又小心翼翼地将糖塞回口袋,等明天再吃。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陶梅子看到自己的花布衫在晾衣绳上飘来飘去。那颗糖,再无痕迹。
3
陶梅子不想去老李家的杂货店买东西,可是却没有办法。奶奶给的钱一分不多,只够他家的价格。年幼的陶梅子不懂得去别人家讨价还价,也不敢违抗奶奶的命令。她只能捏着瓶子,低头用鞋底搓着路上的沙粒。
不管走得多慢,都会到达目的地。
陶梅子将脚迈进去,老李发光的眼睛越过玻璃柜台盯着她,像是觊觎一盘冒油的红烧肉。
拿过瓶子,将手里薄薄的纸币递过去。老李用手推开,不要你钱,想吃点什么?大伯请你。
陶梅子松了拿着纸币的手,努力想拽走瓶子。老李已经一手捏着瓶口,一边抬腿爬过柜台。老旧的玻璃柜台发出吱呀一声响,像压在陶梅子的心里。
粗砺的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老李蹲在她跟前,混合着烟臭和咸菜的味道钻进陶梅子的鼻腔。她挣扎着想要跑,却忘记了死死攥着瓶子的手。
当老李发现窗户外面有人探头探脑的时候,陶梅子已经被他用力摸了个遍。
陶梅子终于逃跑了,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当晚陶梅子开始发烧,整整烧了两天。
整个居民区都是一个厂里的工人,好处是街里街坊相互认识。坏处便是风吹草动,片刻千里。思想依然守旧的人们,把经过添油加醋的传闻当作饭后的茶点,就着昏黄的灯光,反复咀嚼。
陶梅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名人,小小年纪便学会勾搭男人。
人类物种的神奇在于,越是打击无辜的人,越能得到一种莫名的快感。他们隐藏在阴暗处揣度一切可能,再加工后传递给下一个跃跃欲试的听众。
没有人会去问,也没人在乎这个孩子在想什么,到底做了什么。
4
陶梅子在奶奶和街坊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还是长成了一个别扭又脆弱的大人。她沉默地看着这个并不友好的世界,又渴望被这个世界接纳,却在风吹草动中抖动身体,竖起全身的汗毛去抵挡。
当二壮出现在陶梅子的生活时,她觉得自己也能像别的女孩一样正常了。
他们各自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中间隔着超过一米的距离。临近厂区时,还要一前一后分开进门,才能避免别人的闲言碎语。
哪怕是这样,陶梅子也觉得开心又幸福。每天的劲头都高了不少,在车床上打磨零件时也不觉得噪音烦躁。
他们去看电影,隔着两排座椅,偶尔回望,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激动又害羞。
明明叫做自由恋爱,却和地下工作者一样刻意遮掩。只是同样遮掩的不止他们,年轻男女大都如此。
陶梅子还是能遇到老李。她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老李家杂货店门前经过。余光扫到老李那张黢黑的脸,陶梅子身体就会一个激冷,胃部不适地翻涌。
她甚至能感觉到老李那不善的目光,黏在自己的后背,难以逃脱。
和二壮的感情还算稳定,夏季的夜里,行走在路灯下的男女显然比白天更放得开。
陶梅子和二壮围着厂区的红砖墙,来来回回地走。
偶尔他们会看到有人从道路另一侧的小树林钻出来,满面通红的女同志和略显得意洋洋的男同志。
二壮低声告诉陶梅子,明天在小树林旁边转转。陶梅子惊得脸都红了,想,又不敢想。
第二天,老时间,老地方。陶梅子穿着新买的红色连衣裙,有些不安地捏着手。
约会时,她通常不骑车,毕竟两人沿着厂区要压马路的。
通讯不便利的年代,手表是唯一能指望的东西。陶梅子盯着自己的手表,她今天出来的有点早,离约会时间还有十分钟。
挥动随手摘下来的树枝驱赶蚊虫,陶梅子有些羡慕地看着偶尔路过的情侣。
厂区的围墙西侧,有些偏僻,却成了某些人的乐土。
二壮想带她钻小树林,陶梅子一想到这个就不由得脸红,陶梅子想着她得拒绝,不然会被口水淹死。只是没等她想到更多,就突然被一股大力拽进了草丛。
路边的野蒿几乎一人高,陶梅子来不及惊呼就被按在了地上。
年幼时的噩梦瞬间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傍晚十分已然昏暗的光线让她看不清压住自己的人。可是那双按在身上的手,粗砺的触感,让她一瞬间想到了老李。
路边有男女经过,交谈的声音近在咫尺,陶梅子大叫一声。
压住自己的人落荒而逃。
陶梅子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她的裙子被撕坏了。
脱下裙子,抚着破裂处,陶梅子的眼泪才无声地流下来。二壮来的时候,陶梅子抓着他的手臂,多么渴望他的帮助。
可是二壮只感谢了无意中救下她的男女。等人家走后却告诉她,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以后他也没法见人了。
陶梅子捂着脸,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风言风语还是传了出来,不知从何而起,却夹着刀子,割在身上。
二壮和陶梅子分手了,情理之中,陶梅子理解他的顾虑,却不甘自己的命。
5
再也没有所谓的自由恋爱,陶梅子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她的丈夫。
有些坡脚的技工,和风评不佳的老姑娘。
外人看来半斤八两的俩人,意外地相处融洽。婚后响应号召只生下一个女儿。
再然后工厂不景气,下岗再就业。陶梅子和丈夫辗转去了南方。
推着小车,靠卖鸡蛋灌饼供女儿读书。所幸,女儿不负众望,考学毕业结婚,没有什么让陶梅子太操心的地方。
丈夫去世了,陶梅子搬到了女儿家里。帮着女儿的同时却也留着心病。丈夫想要落叶归根,骨灰一定要埋在老家。陶梅子十多年没有回去了,她一点都不想回去。
令人窒息的记忆变成噩梦每夜侵袭,陶梅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已经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要被这些陈年往事骚扰。
哪怕再不想,事情还是要办的。她带着丈夫的骨灰回到老家,一切变得那么陌生。
那些曾经的老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规划新建的经济适用房。
路上的行人有些看着眼熟,时隔多年陶梅子也不敢认了。
曾经的老李杂货,变成了崭新的二层公建。干净明亮的超市,带着一丝大城市的生活气息。
陶梅子停住脚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推着一辆轮椅出来,将老人放在有阳光的地方,妇女转身钻进超市忙碌。
上面坐着的人让陶梅子心头一跳,那张脸她不会忘。
轮椅上的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双目无神,嘴角有些歪,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的围嘴上。
陶梅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一条杂毛狗凑到老人身边,抬腿在轮椅旁滋了一泡尿。
陶梅子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挡住了阳光,阴影让老人的脸更加晦暗无力。
侵扰了几十年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两张脸在时光交汇中重合,又模糊成一团无法支撑的烂肉。
陶梅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该死。当初我应该报警,应该让你蹲监狱。让你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老人无法聚焦的双眼眨都不眨,只有口水还在不断滴落。
陶梅子呸了一口。大步离开。
有风吹过,扬起陶梅子的碎发。那些钉在心口的郁结,终于松动。偷偷住在陶梅子心底的那个六岁的小姑娘,再也不必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