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便有了状态。
有一种花,绝尘脱俗,孤傲冷艳,直立的茎上不着半片叶, 美得令人窒息。它,是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
有一种草,茎缠蔓绕,长势奇速,却从不开花。如果有人涉足其中,它粗糙的茎突会把皮肤挂出一道道伤痕。那,是沙喇秧。
有一种人,如沙喇秧一样活着,却始终有着曼珠沙华的情结。
一)扯不尽的沙喇秧
柳梅长得并不漂亮,但很能干。她和沙万夺定婚时,正和嫂子拉土盖房子。那天她在院内和泥托坯,沙万夺过来说:“我爹被定罪,我家成了坏分子,怕你受连累,咱俩的事,要不就算了!”
柳梅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她根本料想不出她将迎接怎样的困顿和屈辱。
半个月后,她嫁人了,她和嫂子刚刚盖好房子,一天也没住过。她挎着个小包袱,进入万夺破旧的磨坊屋子,土墙、毡顶、透风、漏雨。
房子里还住着一个人,是以后要和柳梅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的婆婆,她是这个房子的真正主人。沙万夺只以这房子作临时的栖息地,他一年大半时间都漂泊在外,没有多少专属于他的什么,包括母亲和孩子。
柳梅的婆婆是大姐的生母,跟沙万夺没有血缘关系。柳梅后来的孩子,由于不常见到沙万夺,把他视为临时的亲戚,或者过路的旅者。
好男儿志在四方,沙万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用柳梅的话说——四面下线,砍不成个锄栅,在家没有能养活自己的行当,幸亏认俩字,只得外出教书去了。
男人不顶天立地,女人就得立地顶天。柳梅不得不担负起沙万夺该担的所有责任,也将落入沙喇秧茎式的家族伤害,即便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家族。
村子里总共住着三户沙姓人家,确切说貌似三户的两户人家。沙万夺柳梅和娘秦曼英住最外边,往里正北大院,是本家叔叔沙贵的一圈房子,右边院子住着万夺的爷爷奶奶父亲和兄弟。
沙贵家住在连接两家的位置,同时也是隔断两家的地方,沙贵老婆的言语,直接影响到柳梅家和婆婆的婆婆家的关系。
沙贵的老婆并非善良之辈,这类人最擅长的能事是挑拨,把坐山观斗看成是享受,享受她一手导演的大戏,看到原本浑浊的水再搅入点粪便的颜色,是多么令人振奋。
沙万夺的爷爷沙怀顺着指导,开始对磨坊屋子里的儿媳孙媳进行无休止的谩骂。相对于在沙家承受的委屈,这些谩骂对秦曼英来说已属大乌见小乌——不值一提,而对于年轻的柳梅来说,实在是无来由而难以忍受的。
她想不通,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哪怕贫穷?为什么爷爷不去自己的儿孙身上找根源,却把家族不兴的罪责加到别人家的女儿身上?
她想以死的方式去抗争或躲避生存中的障碍。
坐在井边,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在她眼前晃动着,她犹豫了:自己跳?孩子八个月没娘了!大人生活得尚且如此艰难,这么小的孩子可以依靠谁?连孩子也带去?她才八个月就被亲生母亲剥夺了生命,实在不合天地良心。
活下去的决定似乎给柳梅带来了曙光,苦熬了几年后,儿子出世了,沙老爷子死了, 虽然北院的沙贵媳妇还在挑着事端,只需躲着就行了。 一家五、六口,终于其乐融融。
然而,无常过早带走了婆婆,柳梅失魂落魄,用时间来应对变故,用希望面对明天。
二)曼珠沙华誓言
曙光是短暂的,儿子的成长是艰难而漫长的,漫长到至今仍没有成熟。
秦曼英走后,似乎把柳梅儿子的魂魄也带了去。他慢慢不再乖巧,显示出对某几句话的特别兴趣,尽管别人听来是没有意义的,他坚持笑嘻嘻地说上无数遍。他也常常离家闯荡几天,在家人几近绝望时又悄然回来。
沙万夺不再往外地谋生,他想儿子了,想回来多加陪伴。
儿子又增加了一项活动,定期寻找敌对者,随时向他们发难,目标主要是姐姐,武器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当然,他的业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拓宽,后来发展到妻子、姨表姐夫,他的项目也有所扩展,叔叔、婶子、姑姑、舅舅、柳梅、沙万夺,都成为他怨恨的对象,他发毒誓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曼珠沙华其实是长叶子的,但要等到花萎落尽后。花与叶子,永不想再见,就永远不见。
一个沙喇秧式的家庭,造就曼珠沙华式关系。柳梅的女儿是这么认为的。
秦曼英去世后,柳梅的女儿面前又出现一个陌生奶奶,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奶奶,一个动辄发怒人人畏惧的奶奶——柳亦珠。
她,是沙万夺的妈,一个享尽本该秦曼英享受的福祗的人,多年来口口声声恨死沙林的人,一个入葬时坐上她的紙轿车紙轿子匆匆南逃的人。
沙林,就是沙万夺的父亲,我们故事开头那个给沙家带来耻辱的人,这个家族灾难的原创与始作俑者。他虽被政府定性为坏人,却没有坐牢,只是剥夺了他的气焰,让他在家用木罐车拉粪尿,闲时还可以重操旧业,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什么的。
沙林曾是个赌徒,连家里两筐白菜也要卖了作赌本的人。但赌徒和打仗有时并不冲突,沙林在军队中发挥出参赌时攒下来的聪明才智,有朝一日升了官,即刻写信回家接太太。
万夺的爷爷拿着信找老伴商量,老伴柳心善瞪了瞪大眼睛说:“她走了,家里的活儿谁来干?”沙怀接到口喻,压下了信件,秦曼英的悲剧开始了。
战乱年代,收不到回信,很容易认为家里人死了,即便不真正那么认为,找个借口重讨新欢也未可知。反正,沙林是决定再找了。
十六岁的柳亦珠来到他身边,年轻窈窕又识字,俩人自是说不尽的恩爱欢喜。来年,沙万夺出生了,四岁时,父亲先把他背回家,交给沙怀,沙怀又把他交给秦曼英。就这样,沙万夺失去了亲娘的怀抱,秦曼英多了个罪孽的儿子。
当柳亦珠和沙林走到村口时,看到乡邻的眼神,她哭了,但一切为时已晚。沙林赌咒发誓,定不相负。
他做到了,直到秦曼英病重,他还在门口咒骂,临死,也不来看她一眼。
柳梅的女儿有个愿望,让秦曼英做神仙,再也不用踏足沙家的门,再也不碰沙林的面。
三)轮回
沙万夺的身体轰然倒下了,他是被非法集资者榨干了意志,在无望中病倒的。三十万,他和柳梅省吃简用,半生积蓄,说没就没了,连个响声都没有。他嚎啕过,他去市府门前冲锋过,他豁了命了。当一切都无济于事时,他只有以污浊的躯壳暂存在世上了。
他脱不了衣服,需要柳梅一点一点剥;他躺不下来,需要柳梅一点一点搬;刚躺下,他又要起来,想撒了,想拉了,慢一会就会弄满床;他喝不到嘴里水,吃不到嘴里饭,不停地吐痰,家里一下翻了天。
柳梅一次次把巴掌拍到他身上:“你个兔老头儿,我年轻时没享你一天福,到现在,你又这般祸害我。忒没良心了!”
医院里,万夺好些了,他开始谈笑。当着外人的面,听他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那个说话人在编台词,空洞地不带灵魂地表演自己如何睿智、如何清醒、如何大度、如佝有才干。书生不文弱,沾染了世俗,是多么面目可憎。
柳梅的女儿悄悄问母亲:“来世,你还想跟我爸见面吗?”
“不想。”柳梅脱口而出。
“我也不想。”女儿也说。
见与不见,只不过是缘聚缘散罢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