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到j市已经十年了,我找不到我的家。
我在冬天夜晚的j市游走,一股股湿寒从地面上升起来,钻入一个个路过的行人,人们纷纷卷起了衣服抵挡,他们把头低下去,低的看不见他们的脸,手伸进口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机。透过夜晚的雾,我看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氤氲在灯光里,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家的人,但我是没有家的,在白天,我也有我的工作,我被人用绳子拴在一台电脑前面,在那里我要敲一天的键盘。我不知道我在敲什么,用绳子拴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每天敲的什么,但他喜欢看到我敲的精疲力尽的样子,我就卖力的敲,总是把自己敲的很累很累。但到了晚上,他就会把拴我的绳子解开,让我一个人自由地溜达到大街上。我是没有家的,我总是一个人在j市游荡,看见各种各样的人,我现在已经懂了很多,我能分得清有家的人和无家的人,有家的人走路总是有方向的,他们步履坚定,他们虽然白天也会被人用绳子拴在形形色色的机器面前,但到了晚上,他们就会返回自己的家。那些没有家的和我一样出没在夜晚j市的人,我把他们叫作游荡者,和我们游荡者不一样的,还有另一群无家的人,他们一天到晚都被拴在机器前,他们是不会出来游荡的,他们企盼能有个家,但游荡者不屑于这样,我们也想要家,但也想要家以外的别的东西。
透过j市濛濛的灯光,我就看见一个游荡者正急匆匆地走过,他走的很快,游荡者是不应该走这么快的,我遇见过他们,他们都和我一样,闲庭信步,但我确定,这就是个游荡者。于是我跟在他的身后,步伐轻快地大踏步前进,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又看见了一个少年,他背了一个书包,走的很稳,但是他却是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看起来似乎正在离我而去。他的世界的光线与我们的不同,散发着均匀的黄色,像是太阳的颜色,而j市是没有太阳的。过去j市也有过阳光,可后来,太阳发现,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走自己的路,没有人注意到头顶太阳的存在,于是太阳渐渐地就不来了,j市的人们却并没发现,只有我这样的游荡者才会知道,j市是没有太阳的。如果你问j市的人,他们会说:今天是阴天,明天太阳就会出来了。不!这话是错的,j市的太阳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这里没有我的家,也没有太阳的家。
少年在前边转了个弯,走上了一条新的路,我决定放过那个游荡者,我已经知道他急切的原因了,我现在要跟着这个少年,我要看看他的世界。我拔腿追了起来,少年只是不疾不徐地走着,我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已经接连跑过两个红绿灯了,有一辆车差点从我身上辗过去,它一个急停,碰倒了一个骑电动车的人,我听见司机在我的背后大声喊叫,路过的行人朝他们望了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各自走各自的路,我没有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继续追着少年跑。我终于跑累了,我停下来,这里是一所大学的门口。少年走进了学校,我抬头一看,大学并没有写名字,只见见一个发光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985双一流大学,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学校,我只想跟少年一起进去,但门卫拦住了我,他要我出示我的学生证。少年正在走远,我奋力想要撇下保安闯进去,却又被一个人拦下了,我看着他,他说自己是这里的老师,他认识我,可以放我进去,我终于想起来了,这里就是我的母校,我也是在这个地方读过书的。我扔下他们,重又追了上去。少年在和路过的几个人打招呼,很开心的样子,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人也走入了他的世界,然后他们分开,那些人就走入了我的世界。他们与我迎面走过,我努力看过去,却看不见他们的脸,可我想看看少年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少年停下来了,可我还是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于是我只好也停了下来。一只黄色的,毛绒绒的东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径直跑进了他的世界,少年蹲下来拍了拍它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喂给它吃,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它似乎和人的关系很亲密的样子,但我找不到它的充电口,甚至确定不了它是否真的需要电。少年又再次站了起来,他抬起了头,我也跟着他抬起了头,少年扭动脖子,望向天空,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眼中的世界,可能和我看到的不同。在他的眼里,夜空中或许有某种光芒在照耀,我回过头看他,有一个姑娘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那姑娘的身影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再次向他跑去,这次我发现我们的距离近了,我正在走入他的世界,姑娘看到了我,她惊恐地拽住少年指向我的方向,少年也向我转了过来。在我们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我赫然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然后一切就这么转瞬即逝,少年,姑娘,大学,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我,和j市,他的橘黄色的世界,似乎也被我踏碎了。
我转过身,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却又看到了那个步履匆匆的游荡者,我明白,我清楚,他这样步履匆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寻找一个家,而且他快要找到了。j市每年,每天都会盖起新家,那些不分日夜被人拴在机器前的无家的人,有时就能拿到一个自己的家,但这和我们游荡者无关。j市的人总是比家多,有些人的家可以很大很大,现在我跟着这个游荡者来到的地方,就坐落着一片很大的家。他开始在宽阔的大路上奔跑,这里人并不多,住在这里的人都有很宽敞的大家,我跟着他跑了起来,跑得异常地轻快,彷佛我自己,也即将能找到一个家一样。我看见他的身上,也有很明显的被绳子拴过的痕迹,而且他的胡子很久没有刮了,我知道,他也是单身一人的。我跑的离他越来越近,但他完全发现不了我的存在,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感到他的兴奋,恐惧,激动,好像我就是他本人一样,我感受到在他的大衣下面,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那里是一切的核心。我紧紧跟着这个游荡者,他跑了很久,终于在一间宽敞的白房子前停了下来,白房子的窗户口仍亮着灯,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游荡者的周围渐渐变的很黑,他把自己埋进了黑暗之中,我几乎要看不见他了,但我还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的情绪是那么强烈和激动,我觉得我也跟着他激动起来,这种感觉也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了。又过了很久,忽然,一束强光照了过来,那是一辆车的车灯,红色,崭新的车。车在白房子前停了下来,车灯灭了,但整个车子仍在发光,整个车身都被红光笼罩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车身的光开始渐渐熄灭。男人站的笔直,他的身上隐约也有被人拴绑过的痕迹,这身西装显得有那么一点点格格不入,但今天的他显然已经彻底自由。他悠闲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发出一声赞叹的声音。游荡者却在这时,从黑暗中猛然扑了出来,他掏出自己大衣下的东西,那是一柄长长尖刀,捅进了男人的心脏。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看见男人瞪大了双眼,游荡者的脸被夜幕笼罩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肯定他发出释然的微笑。男人死了,他的身体向地面缓缓坠落,等到触及地面时却只剩下一身黑色西装。游荡者从容不迫地换上了男人的衣服,昂首阔步,从黑夜中走了出来,他的脸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之前那个男人的样子,衣服上的血迹和胸前被刀捅出的破洞已经恢复如初,两个人连走路的姿势也一模一样,他也回头看向那辆红色的车,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我跟着这个已经不再是游荡者的游荡者后面,注视着他向那间白房子走去,可他的身影却在渐渐消失,我快要看不见他了,当他迈上台阶的时候,我彻底失去了他。
我低下头,这个夜晚就这么结束了吗?忽然间,我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个男人的衣服,我摸摸自己的脸,也是的,是那个男人的脸,我回头看见了那辆红色的车,它还在那里。我在黑夜中伸出自己的手,那柄染血的尖刀就在我的手上,它的上面仍有温热的血液,这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迹,我将刀扔了出去,它划过空气,掉入了黑暗里,我看不见它了。扔完刀的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意,不经意间一只腿已经迈上了白房子的台阶,我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钥匙,在这间白房子里,我的妻子正在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