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我未遇见她时,我还只是一只树妖。
三百年一遇的大旱已经持续了几十天,我站在阳光下,无力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直逼根脉。我不甘心的想,难道我一个树妖,竟然真的是要死在今天吗。
可在我奄奄一息时,她分花拂柳而来。
她对我说,“我是天上掌天命薄的仙,我在凡间遇你之时,你因干旱而只剩下一半的树魂。我取你一半树魂,将你化为天命薄上的一张宣纸。你这一生,前为树妖,后做宣纸,两字各取一边,你便唤作木宣。可好?”
我点头称是。
我看着镜子里化为人形后的我,是翩翩少年公子的模样。
“此后这天上人间,再无一只无名的树妖。我是天命薄的宣纸,叫木宣。”我这样对自己说。
(二)
真正和她好起来,已是数月之后。
那日她提了一坛姑苏酒,将我从天命薄里唤出,说要和我讲些风月之事。
她问我,“小树妖,你可喜欢过一个人吗。”
她向来如此,虽说为我取名木宣,却只是叫我小树妖。我敛眉低首,听她继续说这风月之事。
烈酒入喉,她大笑。“说来很是好笑。那日阿,我本在凡间天水阁前卖胭脂。他打马而过,笑意盈盈,问我‘姑娘可知打剑的铺子在何处?’我忙指了给他看。后来,我去求了打剑的老师傅收我做徒弟。十日后他来取剑,看着彼时是一个男子模样的我问‘小哥识得天水阁前卖胭脂的俊俏女公子吗?’我心下一惊,却听得他说‘想给心上人,带一盒粉胭脂。’”
“你说,何故他宁愿爱了一个姿色平庸的凡人,都不肯喜欢我这个容貌艳丽的仙呢。”
我说不出来。
我从睁开眼,便是一只树妖,后来于将死之际遇上阿城,却实实在在未遇什么心上人。这风月之事,我确不知,那打马而过的公子何故让她倾心,也确不知凡间女子,何故可比的过她,赢了那公子的心。
只是从那之后,我们成了极好的朋友。
(三)
她常常带我去凡间看绿水红花,常常给我讲写凡间的风流韵事,也常常让我帮着誊写天命薄,一笔一画,都是天命无缘,都是些离愁别恨之事。她除了常常久久的站在天水阁前失神,再未提过那凡间公子。世上人人都说,我同她极为般配。可我知道,只有那让她失神的公子,才应是她的良人。
年岁一天天的过,就在我以为,她终究是忘了那白衣豪情的公子时,凡间张灯结彩。
是阿城的心上人,在天水阁大婚。
我看着一脸悲恸的她,方才了悟。什么她忘了那打马而过的公子,什么她其实早已断情,不过都是些鬼话。
这么多天以来,她的悲伤只是不动声色,实则汹涌澎湃而来。她虽无可奈何,虽步步不舍步步回头,可却只能藏起一腔深情,然后同他说一句祝他快乐。
我低头良久,想起很多年前,她救我时对我说的话。
“小树妖,你做了这宣纸,我希望你以后无论何事,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牵无碍,无论何事,一有分晓,便要断不回头。”
阿城她望我,无论何事,断不回头。
(四)
我第一次在无她召唤时从天命薄里飞出,化出人形,决绝的飞下凡间。
天水阁前我寻着了那位让她念念不忘的公子,用仙法化去了他的记忆,让他只记得卖胭脂的阿城,为他铸剑烫伤自己的阿城,日日想他念他的阿城。我带他去天上见阿城,然后将他们的名字,从天命薄上抹去。从此,他们再也不用天命无缘。
我既做了这有违天道的事,便是断不能再回头的了。
我被强制下凡那日,正是她的良日。那天艳阳,晴空,一个都不少,阳光的角度,像极了她带我来天上的时候。阿城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天水阁的公子为何一身狼狈来上天寻她,也永远不会知晓,被她用半身仙力救下的我,为何突然甘愿去凡间做一张无命的宣纸。只是她穿着金丝的红绣鞋上花轿时,她对我说,“木宣,无论如何,我祝你快乐。”
我这几百年来,最为珍之重之的人,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祝我快乐。
可我若没她,又谈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