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冬,小雪。
“先生,买份报纸吧。。。”
“去去去,别挡路!”男人顺手用皮包挡开瘦弱的女孩,女孩趿着破洞的棉鞋,踉跄了一下,重重撞上了路灯杆子,粗絮从棉鞋破漏出开,蒲公英似的飞上了天。
她不去揉被撞击的肩部,不去挽留翻飞的棉絮,蹲下身来在地上摸索,拾起掉落的报纸,“簌簌”地抖落了纸上的雪片和残叶,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皱眉头,也不嘟囔一句,习以为常。
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日后还要有几次。
忽然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一阵白色闪过,她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静静看着眼前的黑色人影。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金色拼接的领袖,戴着一顶规整的礼帽,脸上戴着海棠红半截面具,微微弯下身,左手背在腰后,右手执一枝白色的玫瑰,瓣上洒了些雪粒。
“小丫头,你猜我这花哪长出来的?”他的声音听着很温和,大约比女孩大不了几岁。
“花……哪里有花?”
“我手里的这束,你不识得?”他微微晃了晃手机的花,一片红瓣飘落,缀在雪上。
女孩皱了皱眉,习惯性的眯起眼睛,很快,又把眼光投在地上,委屈又倔强,轻声嘟囔了一句:“不很清楚……”随即,转身踏进了茫茫大雪中。
他直起身子,望着那个愈来愈小的身影,隐约中还打了两个踉跄,一阵凛冽的风扫起空中的白色,那破洞中的棉絮又飞远了。
那个身影终于缩合成了一个小圆点,成为茫茫雪空中的一部分。他耸了耸肩,歪着头挑了挑眉,露出无奈的一笑,转身向不远处正热闹的一处台子走去,很快穿进了暗门,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台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拿出口袋中的玫瑰,在手中一握,象征性地吹了一口气,向台下的观众一挥手,无数的玫瑰花瓣杂着雪花落在欢呼声中。
朦朦胧胧中,他似乎看见了那女孩的笑容,三年前的雪又在他心里飘零了起来。
直到在他身边耍球的小丑压着嗓子喊他:“秋廷,结束了,快谢幕吧!”他才回过神,从容脱帽谢幕,告别观众。
“秋廷,愣甚么呆呢?”
“没甚么……你看你这妆,嘴角没画好了,我来!”
秋廷正歪在铺着羊毛毡的椅子上,左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雪出神,忽回过神来,转身看见正在上妆的丑儿,便拿起桌上的红印章似的盒子,用大拇指在上面轻轻一摁,然后顺着丑儿的嘴角向脸颊侧上方朝耳根处抹了一指。
“丑儿,该你上了嘿!”穿堂里有人喊了声。
“去吧,我待会儿上。”秋廷拍拍丑儿的肩,丑儿又照了照四周框上镶满亮眼灯泡的方镜子,才心满意足的边跑边回应着:“来了来了!”
“这儿这样热闹,是在做甚么?”
“变魔术呢,洋人的玩意儿……好!”裹着厚棉衣的中年男子,瑟缩着,边回答边拍掌叫好。
女孩在人群的一角,被阵阵呼声撩拨起了好奇心。
“魔术……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呆呆地直视着前方,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在晃,就像抓不住的海市蜃楼,像眼前蒙了雾气。
她又悄无声息得走离了人群,热闹是从来不属于她的,她甘愿脱离,甘心被遗忘。
“啧,真不愧是‘百戏秋廷’,活是真好,只可惜这巡演在咱们这呆不了多久……”身后的人们仍在啧啧赞叹,那些与她相隔甚远的喧嚣。
“在看甚么呢?最近总发呆……”丑儿凑到秋廷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摆着脑袋。
“看雪。”秋廷坐在台子的木头阶梯上,穿了件粗呢格子衫,米色的背带裤,披着毛毯,眉毛上凝了几片小雪花,眼光却没落在雪上,落在了街边。
“奥……”丑儿没多问,也找了个地儿盘腿坐着。
“诶!又是那个小女娃,这么大的雪还出来卖报纸,眼睛本就不好使了,也没有人照拂着……”丑儿忽看见街边的小女孩撞着了行人,手里的报纸散了一地。
“眼睛不好?如何不好?”秋廷突然错愕地回头问道。
“你来的晚,并不晓得,她有眼翳,又没钱治,直拖到了现在这样……几乎看不见了。”
秋廷着了一惊般,口里念到:“怪不得,看不见花……”
“冷吗?热茶喝不喝?”
“嘶……冰的!”女孩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青年声音,今天的声线很温柔。她伸手去触眼前的出现的模糊影子,可皮肤上传来的却是一阵冰凉,刺得她赶紧缩回了手。
“明明是热的,不信……你再摸!”他摆出一副信誓坦坦的模样,将手中的容器晃了晃。
女孩将信将疑地探出手,像受惊的猫,机警又好奇,这次,她只用右手的食指尖轻轻触了一下容器外缘,惊呼道:“果是热的!你如何做到?”她虽看不清,却仍睁大了眼,带着难得的笑容。
“这叫魔术。”
“魔术?哦,你是秋廷先生?”她突然想起前日里观众的赞叹。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叫我秋廷就行,我只比你大三岁。”秋廷故作愠色地说道。
“你如何知道我的年纪?”
“我……猜的。”这一问倒让秋廷有些局促,他转移了视线,又很快搪塞过去。
“好了,你既看了我的表演,就要喝我的茶,这是我的规矩。”
“真是不成文的规矩……”还没等女孩说完,秋廷便把茶塞到女孩手里,一股暖流从手心渐渐传到四肢、血管、心头,让她舍不得放手。
他扶着她的肩,给她找了个路边的长椅,扫掉上面的积雪,又脱了自己的外套垫着,才让她缓缓坐下,自己随意坐在了她的左边。
良久,她一言不发地喝着茶,觉得有些苦涩,却没说什么,后来,她轻轻支吾了一句,
“我叫云桦。”
秋廷偏过脸来看她,疑心是自己的幻听,但看到她泛红着脸,又强装镇定的模样,便将疑心去了大半,随即是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
他不知做何回答,甚至不知该不该回答,呆了半天,他看向远处,
莞尔道:“嗯,我叫秋廷。”
天空中落下了雪片儿,他的耳边突然回荡起一句话来。
“你说,是不是有女神仙在上头撒花呢?”
那个声音懵懂清脆,萦绕在即却又不能清晰记起,过去几年里每一个冬天,每一场异国的雪,都在以这个声音为背景旋律的回忆里度过。
他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她的侧脸,有些惨白,脸颊却被冻得微红,热腾腾的水汽溢出,融化了她眉间、睫毛上的霜。她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她没能认出他来。
她小心地嘬完最后一口快冷掉的茶,嘴里残留着丝丝苦涩,不像她往日喝过的茶,但那种味道又让人留恋,也许是苦才能让人觉得生活是有味道的,不那么枯乏。
“我喝完了,天将晚了,我要回去了……”
“嗯,也好,那我……”
“先生必还有事要忙,我自己走就好,谢谢您的茶!”不等秋廷说完,她噌得一下站起身来,摸索着把手中的空壶塞到他手上,扶着长椅的边缘转身赶去了雪里。
秋廷方回过神,她已行了数米,他只能无奈笑笑,朝着她的背影挥挥手,生怕她听不见似地喊道:
“再见!云桦姑娘!”
那小小的背影又加快了脚步。
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在一起是享受过程,不在乎结局的,往往人们也无法得到结局……而他现在只觉得,这个人,他珍惜过,念过,想过,他在乎结局。
“秋廷先生,我近来总觉得眼睛似乎比先前好些,你道怪也不怪?”落日的余晖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难得的没有雪,是个散步的好时候。
“唉……没想到被你发现了,这可是我‘苦心经营’的一场大魔术!”秋廷听到她的话实在是很惊喜和欣慰的,往日她从未提起过眼翳的事,秋廷自然也很识趣得装作不知情,现在她能主动吐露,便是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人了。
秋廷一边说,一边走到她左前方,转过身,倒退着步子同她玩笑。云桦也很配合地故作惊叹:
“哦……不愧是大魔术师,那我便盼着先生的魔术能让我有一天真真切切地看到您的表演了!”
“会的。”秋廷笑着答道,可脸上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那双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
“丑儿,我们能还能在这呆多久?”
“巡演结束倒还有段时日,只是你……我听说秋先生已经着人四处打听了……”
“嗯……我听说了,罢了罢了,过得几日是几日!”秋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半面具戴好,海棠红衬出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上扬的嘴角故作轻松。
街头,他远远地望着她,半晌终于踏雪走上前去。
“我将出趟远门了……”
“先生去哪?是巡演吗?”云桦蹙起细眉,看着眼前不大清晰的人影,他好像是黑色的头发,白色的衬衫,格子马甲,手里搭着件外套,还有一只皮箱靠在腿侧。
“嗯……是的,可能会久一点。往后丑儿会给你送热茶,你得好好喝尽。”秋廷挤出一个笑容,眼眶却发着红。
“那我还在这等先生回来。”云桦想了想,点头道。
秋廷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手握成拳又松开,眼眶愈来愈湿润,许久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
“I will miss you, so much.”
“这是洋文么?”
“对,意思是‘再见’,再见,云桦。”
说完,他牵起她的手,将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放在她的手心,转身走进了雪中。
她依稀分辨出手中的是一朵花,只是看不分明颜色形状。
“I miss you……”
她向他的背影招手,又遥遥地喊道,眼前的雪蒙上了雾,眼眶里痒痒的,一阵暖流划过脸颊。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