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船缓缓靠向岸边,挤压着船帮的橡胶轮胎,在一阵吱吱嘎嘎的闷响中停稳。
人们鱼贯地从船上涌出,像是被挤出的一条牙膏,随行的拉杆箱滚过码头的水泥路,咕噜噜地响成一片。
我抬头向远处的山顶望去,廖新的民宿就在那里,看来还要走上一段时间。
1.
女儿像是被放出笼的小鸟,叽叽咋咋,又蹦又跳地走在前面。
我和妻则拉着旅行箱缓步跟随,边走边欣赏岛上的风景。难得在海岛上度个周末,从俗世中抽离,缓解一下忙碌的生活节奏。
半山腰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落日的余晖将整个海湾染上一层霞光。远处码头上的驳船开始返航,长鸣的一声汽笛在海风中荡漾,白色的船体优雅地在海面上打了个转,留下两道泛着白沫的弧线。
海湾里还停靠着一些渔船,三、五艘连成一串,在驳船掀起的海浪中起伏,船的桅杆上飘着红的、黄的旗帜,在风中烈烈而舞。
山坡上蔓延着高高低低的民房,大多用石头或是水泥建成,经年的风雨在外墙上留下斑驳的青苔。有些废弃的房子,完全被爬墙虎吞噬,只留下门和窗,像是长满了络腮胡子的野人脸,徒留了一双空洞的大眼张望着海湾。
沿山路上行,路边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夹杂在大片绿草之间,远远看去像是一大块缀满野花的绿色地毯。偶尔有几簇五节芒从低矮的草丛中突兀出来,像是芦苇一般在风中飘摇,映衬着远处大海的平静,共同诠释着动与静的禅意。
三、五百米开外,廖新的民宿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顶。那是一栋上了年头的石屋,只不过内里几年前被廖新重新翻修过,这样既保持了石屋与自然的和谐,又满足了现代人对舒适生活的讲究。
不经常锻炼,这段山路走得气喘吁吁,我们在屋外的山顶站了一会,额头渗出的汗被夏日温热的海风倏忽吹干。
慢慢走到近前,石屋外是一圈齐胸高的石墙,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尺见方,缝隙中有些小草顽强地生长着。门旁悬着一块黄色木牌,两个朱红色的大字风吹日晒变得有些暗淡,上面写着 —— 《彼岸》。
刚想进门,石墙上突然跃上一只花猫,四只雪白的爪子缓步走向门头,两只亮晶晶的大眼警惕地望着靠近的我们,“喵,喵。”地叫了起来。
听见叫声,二楼的露台上,探出廖新胖乎乎的脸,一见是我们,快步下楼从正门出来迎接。
“欢迎,欢迎,几个月不见,怎么变瘦了?”廖新双手合十致礼,手腕处的金刚菩提子把玩得油光发亮。
“俗世琐事多啊,劳心劳力,哪比得上你老兄,在这清净地,心宽体胖的。”我笑着打趣道。
“那这两天就在我这好好清净清净,哥给你弄点好吃的,补一补。”
“那感情好,我也陪你这个酒肉穿肠过的假和尚过过酒瘾。”
“哈哈哈,”廖新爽朗地大笑着,“我早就预备好了,你们先洗洗弄弄,待会在露台上给你们接风。”
“那就麻烦你老兄了。” 我一边客套着,一边和妻女向客厅走去。
2.
客厅的中堂案几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香炉里杵着几根清香的残根。
想起那年第一次来廖新的民宿,见到这尊菩萨,才知他已办了皈依,成了居士。那时他从号子里出来快一年了,因为有案底,寻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几个亲戚的帮衬下,才在海岛上开了这家民宿。
严格讲起来,他也算是我远房的堂兄。我问他怎么就想着当居士了?他说一直放不下那件事,心里得不了清净,一出来,他老妈就帮着寻了个寺庙的师傅,办了皈依。也算是个疏导的途径,放不下时,点几根清香拜一拜,心里稍许好受一些。
不过虽说是当了居士,酒肉上倒没持戒,还口口声声把济公当他的偶像,我知道,他是放不下那口醇香。
洗洗弄弄,来到露台上,廖新已备好了满满一桌的酒菜,清蒸鳗鱼、葱油蛏子、香辣爬爬虾,还有最下酒的爆炒海螺,让人忍不住咽下口水。
天渐渐地黑了,暮色笼罩着整个海湾,山脚下的房子次第亮了灯。廖新也打开了露台的灯泡,灯泡被绳子吊着,在海风下摇来晃去,映照着我们的影子,也在地板上或长或短地舞动着。
“来,给你们接风,吃好,喝好哈。我就先干为敬了。”廖新端起一杯冰啤,咕咚咚一会就喝了个底朝天。
我酒量不如他,半杯冰啤下肚,也是浑身舒爽,妻子只是象征性地嘬了一口,女儿已经专心吃起她最喜欢的虾。
大家边吃边聊,话着家常。不一会廖新的脚边就多出两只空酒瓶。
他说着又举起一杯。
“慢点喝,你也注意点身体。”我不禁有些担心他的健康。
“哈哈哈,了解。兄弟,我现在喝酒有数多了,不像以前那样,没个够。说实话,这两年想明白很多事……”他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酒杯。
“你知道济公为什么酒肉穿肠过吗?”他问道。
“……”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其实济公是参透了。这肉身,也就是个皮囊,工具而已……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现在很多人都有车,给它贴膜、改装、加全景影像、过度地保养,可是如果你知道了方向,到了最终目的地,你还需要这个车吗?还会费这么多心思供养这个车吗?说到底它只是个送你到目的地的工具而已。”
“不是太明白……那这肉身,又是个什么工具呢?”我有些迷惑不解。
“……渡海的工具,苦海……”
“……有点意思,我好像知道你这个店为什么叫《彼岸》了。”
“哈哈哈,你得到了,来,干杯。”
廖新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等着,这啤酒喝着没劲,我给你弄点好东西。”廖新说着转身进了屋。
“你们别喝太多,我和闺女都吃好了,先回屋看电视了。”妻子说着也带着女儿回了屋。
我肚子喝得有些胀,晕乎乎地下了楼,走到院外的山坡上放水。山上的风还是有些大,解手时居然水流被吹散,有几滴凉凉地溅在小腿上,我忙转过身背着风向。
洗完手回到露台上,廖新正摆弄着那个没有任何标贴,模样像茅台的瓶子。
“我一个在酒厂工作的哥们送的,酱香型的,不比茅台差。”廖新坏笑着说。
“你这小日子过得够滋润的,你是不是还经常和那些天南海北来的房客喝?”
“为什么不呢?哈哈,我有酒,他们有故事。”廖新一边笑着,一边递过来一小杯刚斟满的白酒。
“我有点嫉妒你了。” 我笑着接过酒杯,和廖新的碰了碰,一饮而尽。一股火烧般的感觉从喉咙直达心口,像是吞下了一块燃烧的炭火,我忙夹了一块鳗鱼放入口中。
廖新把杯子放在鼻下闻了闻,深吸了一口气,将杯子贴近嘴边,“滋”地一声嘬入,却又不马上咽下,在嘴里噙了一会,才看见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咂巴了一下嘴说:“地道。”
他拎起酒瓶小心地把两人的酒杯再次斟满,慢悠悠地说:“其实和人喝酒聊天也不都是开心事,这世道,你哪知道来的是鬼还是佛?”
“那倒是。”我应和道,侧身斜靠在椅背,白酒有些上头。
“说到这房客,去年冬天还真是遇到了一个邪乎的,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你想听吗?”廖新一边问,一边低头滋滋地嘬吸着一只海螺。
“想听啊,反正明天也没事,你这有酒还有故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端起酒杯和廖新又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廖新端着酒杯停顿了好一会,仿佛潜入记忆的深海,努力搜寻着四散的线索,编织成篇。
他一口干掉了杯中酒,在夏夜温热的海风中向我讲述了那段往事。
3.
我记得那时候刚过立冬,是淡季,有时几天也等不到一个房客。
那天是个阴天。帮厨的老姜刚帮我做完晚饭回家,门口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个眼镜,文质彬彬,即使穿了羽绒服也显得身材消瘦,只背了一个双肩包,说要住宿。
我问他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一起吃一点,厨师下班了,想吃新的也没人给做了。
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反应总是慢半拍,像是新闻里远程连线的记者。我问了两遍,他才明白我在说什么,忙说还没有吃。
我找出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又盛了一碗米饭给他,示意他坐下。
那天挺冷的,正愁没人和我一起喝点。于是我问他要不要喝一点,驱驱寒。他愣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说别客气,不要钱,算我请你的。他看了我一眼,也没再推辞。
他基本没什么话,戒备心很重的样子。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比尬聊还尬聊。从他提供的有限信息里我只知道他姓杜,想自己来海边走走。
我寻思喝完这二两,赶紧一拍两散,滚回屋看我的电视去,于是端起酒杯说:“来,咱俩碰一个。”谁知他正盯着那尊观音菩萨走神儿,压根没听见我的话。
我正想再说一遍,他突然主动开口了,说:“你信佛?” 我说:“我办了皈依,是居士。” 他哦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闷头吃饭。
我说:“来,再碰一个。” 他忙放下筷子,拿起酒杯,碰了一下,皱着眉头仰脖喝下。
他犹豫了一会,问道:“居士也喝酒?”
我笑了笑说:“喝不喝酒就是个表面的形式,咱不讲究这个,佛在心里面。” 他动了下嘴角,想说什么,但后来就是嗯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饭。
扒了几口饭,他放下碗筷抬起头问道:“师傅,不知道这样叫您合不合适,您对佛教有研究,您说到底有地狱吗?”
我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就叫我老廖好了。”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想了会说:“没有地狱的话,人造出来这个概念干嘛?……万念由心,你要是觉着没地狱,压根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既然你问了这个问题,说明在你心里,已经一定程度上承认有地狱。”
他有些愕然,睁大了眼睛,嗫嚅地反驳道:“我只是听人说过这个概念,我又没承认有地狱喽。”
我吃了一口菜,停顿了一下说:“我刚才说了,万念由心,你仔细想一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问了,就说明你的心没放下地狱相关的事,你如果放下了,根本就不会问。”
他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眼神有些躲闪。沉默了一会,他又慢慢地问道:“那,那些下油锅,过刀山,千刀万剐也都是真的吗?”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些打趣地说道:“在有些人的心里,当然是真的,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
他被我笑得有些尴尬。我见状拍了拍他肩膀说:“这些都是心里的感受,当你恐惧、担心、害怕、焦虑、痛苦时,这些感受和你下油锅的感受有什么不同吗?”
他没有回答,我接着说道:“没什么不同。再举个例子,拿这个海岛来说,你觉得美吗?”
“……美。”他回答得不是那么干脆。
“可是对有些人来说,住在这海岛上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否则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这么多抑郁、自杀的人。”
我滋的一声又喝掉一杯,接着说道:“所以你看,同一个海岛,有的人觉得是天堂,有的人觉得是地狱,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取决于那颗心。讲回你最初的那个问题,有没有地狱?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你的那颗心最清楚。”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斟满最后一杯酒,举起杯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干完这一杯,收拾收拾准备休息吧。你就住202吧,在我隔壁,今晚上就咱们俩人在店里,有什么事就敲门。”
“好的。”他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4.
第二天早晨,海上起了大雾。
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海面,只能依稀听见海浪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山坡上的雾气像白纱一般笼罩在草地上,屋前的小路延展了五、六米就融化在一片迷雾中。风倒是不大,拂面时可以感到水分子洇湿的凉意。
八、九点钟的时候,我敲了敲小杜的门,想喊他起来吃早饭,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
雾在中午时分散去。我在露台看见远处的山崖上有个身影,孤单地坐着,有时又站起身在山崖边走来走去。拿了望远镜看去,就是小杜。那个山崖挺陡,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东海。
傍晚的时候,小杜还在那里坐着,像一尊雕像。
天快黑了,老姜也快回家了,我有些担心,决定出去看看小杜。刚出门,就看见他步伐沉重地从山路上走来。
进了屋,他直接往二楼房间走去。我叫住了他,问他想吃点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来碗面吧,回转身在客厅的餐桌旁坐下。
我打发老姜去下面,面下好了就可以回家。然后拉过一把椅子也在餐桌旁坐下。
“我看你今天去旁边的山崖玩了。”我没话找话地说着。
“嗯……”他脸色阴沉,没有聊天的欲望。
面上来了。他默默地吃着,发出很轻的吸溜声。
我转身进厨房,拿了盘花生米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白酒给他。
“天冷,驱驱寒气。”
“谢谢……我不想喝。”他忧郁地看了我一眼。
“遇上难事了?”
“……”他夹面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难的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我尝试着开导他。
他仍旧默默地吃面,眼角有些湿润。
“再难,也不能想着走那条路,命只有一条,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想起他昨天晚上问地狱的事,今天又在悬崖上坐了一天,有点担心他会轻生。
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着眼泪。
“我这次算是过不去了……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他要讲述一件惊心动魄的事,结果叹过气后是长久的沉默。
“你知道我为什么皈依吗?”我尝试着打破这难捱的寂静,并揭开那段尘封的记忆帮他渡过难关。
“为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我。
“十几年前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那时候年轻气盛,喜欢逛歌厅,里面女孩子也多。男孩子嘛,你也知道的,越是在女孩子面前,越是来劲,一个个像是斗鸡……那天晚上的事也怪我,因为争女孩子和别人起了口角。我和朋友阿强、大文和对方四、五个人打了起来。阿强那天喝得有点多,打起架来像一个野兽……我没想到阿强会用敲碎的啤酒瓶捅对方……等我把阿强拉开时,已经晚了。”
“我只记得血不停从那个人的腹部流出来,地上很快流了一大片……对方的人吓坏了,没人敢偎上来。那个人用沾满血的手拽住我的裤脚,他说:‘兄弟,快救救我,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死死盯住我的眼神。”
“我们三个失魂落魄地逃离了现场,阿强当晚就逃离了那座城市。我回家后洗了洗,偷偷藏起了血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你怎么不跑?”小杜突然打断了我的叙述。
“当时想着人不是我伤的,可能没什么大事……后来很多年后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跑,跑也没用,因果报应,该是你的恶报,躲也躲不过,待会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我从吧台倒了杯水,润了润嘴,继续我的讲述。
“后来,没过几天,警方就把我们三个抓齐了。案子结得也很快,聚众斗殴,故意杀人。阿强是主犯,判了死刑,我和阿文各判了十年。那时候也倒霉,正赶上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我们这个案子被作为典型,开公判大会。”
“公判大会那天,人山人海。我们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故意杀人犯。我抬头看了一眼,前排站着一些家属,我没看到自己的家人,只看到阿强的妈妈和家人。那天是阿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宣判后就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宣判完后,我们被押着往外走,我看到阿强的妈妈和家人跟了过来,他妈妈哭着冲着他大喊:‘强子,枪一响你就喊阿弥陀佛保佑,喊阿弥陀佛保佑啊。’阿强也哭着喊:‘知道了,妈,喊阿弥陀佛。’”
“可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喊着:‘凭什么?凭什么啊!你们杀了我儿子,有什么资格让佛祖保佑你们啊!杀了人还想上天堂吗?’她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向旁边的人喊着:‘你们看看啊,就是这个杀人犯,杀了我儿子,杀人犯,杀了我儿子啊……’她最后哭得瘫软在地上。”
“你说,杀人犯有资格让佛祖保佑吗?……或者说佛祖会保佑杀人犯吗?”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向小杜问道。
“……我,我不知道。”小杜突然被问到,显得有些慌乱。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从我进号子的第一天,我隔三差五就会梦到被害人拽住我的裤脚,说救救我,我快不行了,还有他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厉声质问着,杀人犯凭什么让佛祖保佑?……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睡觉,得了严重的精神衰弱。我也想过自我了结,可是号子里没条件。”
“好不容易熬到出狱,我想我的这份债该还完了吧,可还是没头,忘不了这些事……直到我妈帮我介绍了师傅,办了皈依,读了一些佛法,我才渐渐想明白一些事,慢慢走出来。”
“比如说这牢狱,其实有两种,一种我们都知道,就是社会上的牢狱,人,是社会的人,你违反了社会制定的规则,就要受到社会对你的惩罚,无可厚非;第二种大家说得不多,就是心灵上的牢狱,人,也是有良心、有灵魂的人,你违背了你的良心,出卖了你的灵魂,就会被自己关进心灵的牢狱,这判官,就是你自己的那颗心。”
“你还记得我前面说的犯了事没必要跑,该是你的恶报,躲也躲不过吗?”
“记得,你说待会再讲是因为什么。”小杜没忘记这茬事。
“这事要和一句俗语一起说。咱们都听过这句话 ——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多数人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劝人别做坏事,别人迟早会知道,其实人们在理解这句话的时候,都忘了自己也是一个人。”
“这个‘要想人不知’里的人,不光是指别人,更重要的还是指你自己!你自己干的事,自己能不知道吗?除非你没干过!你干了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就会被自己扔进心灵的牢狱。所以,跑不了,该你受的心灵上的煎熬和惩罚,躲也躲不过。”
“当然,你也可以装得麻木不仁、忙忙碌碌,活得像一具浮尸。但是作为人,你总有清醒、面对自己内心的那一刻。那时你会发现,你还被关在心灵的牢狱里。”
“但是,如果你早一天清醒,开始面对自己的内心,从那一刻起,你就会开始踏上心灵救赎之路,或者说开始在苦海里努力寻找彼岸。”
“所以,找到了路和方向,再难的事,终究都会过去……你说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杜的肩膀。
5.
“谢谢你,廖师傅……我现在就在心灵的牢狱里,我对不起小倩。”小杜一口喝掉了桌上的那杯酒,摘掉眼镜,双手撑在桌上蒙住了脸。
他低声地啜泣着,肩膀抽动。我把纸巾递了过去。
哭了一会,他用纸巾擦了擦泪,说:“能再给我点酒吗?算我买的,我心里难受。”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想付钱,可在打开钱包的那一瞬间,他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拿钱包的手抖个不停。
我看到钱包的内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小杜的旁边站着一位白净的女孩,笑靥如花。
“能和我说说吗?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我从吧台上拿过一瓶白酒,拧开了盖子。
他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没用了,一切都晚了,我杀了人……”
听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倒酒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酒差点洒出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杀谁了?”
“……我对不起小倩……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掐她的……我那时候气昏了头……都是那个男的,破坏我们的家庭……好好的一个家,什么都没了……”小杜抖抖索索地把刚倒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我试探地问道。
“……上周。我逃出来快一周了,每天都活在恐惧里,大路不敢走,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一睡觉就做噩梦,梦见小倩手伸向我,在我面前慢慢地闭上眼睛……”
“小倩人呢?警察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我把小倩放在了冰柜里……呜呜……”小杜又哭了起来,一边用手拿过酒瓶,对着嘴里猛灌。
我一把将酒瓶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你别再喝了,清醒点。”
“你还记得我刚才给你讲的事吗?即使警察找不到你,你自己的心也不会放过你。难道你想一直过这样每天生活在恐惧和噩梦里的日子吗?这不和活在地狱里一样吗!”
“你听我一句劝,自首是你最好的出路。给小倩父母一个交待,给小倩一个交待,也给你自己内心一个交待。”
小杜依旧在哭,不停用纸巾擦着眼镜下方流下来的泪水。
“该来的恶报,躲不过去的。你想想我的遭遇……我煎熬了十几年!早一天面对,早一天解脱。”
“嗯。”他最终点了点头。
“今天早点休息,洗个热水澡,明天去自首。要我一起陪着吗?”
“不用了,谢谢你。”
他取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泪渍,重新戴上,站起身,脚步沉重地向二楼的房间走去。
我收拾了一下桌子,出去关大门。海上又起雾了,白茫茫的一片。我照例留了院子里的一盏灯,在弥漫的白雾中打出一片桔黄,像是夜里的萤火虫一般。
6.
早晨下起了小雨。
雾散了,大团大团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迫在海面上,像是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水分,想在海上降落。
风也有些冷,夹杂着冬雨的湿气钻入领口,让人不由得打一个冷战。
我特意为小杜准备了米粥、鸡蛋和几个可口的小菜。这可能是他在自由世界吃的最后一餐。
“下了山,靠近码头的小街上,小超市的旁边就是岛上的派出所。”
“嗯。”他吃得不多,低头回应着。
出门的时候,雨还在下。我给了他一把折伞,目送他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的雨幕中。
……
冬天本来就是淡季,何况又下了雨,那天依然没有一个房客。
半下午的时候,我让老姜早早回了家,晚上饿的时候,我自己可以简单下个面。
下雨,天黑得也早。看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准备早点关门,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身影落汤鸡般从雨中走了过来。
是小杜!他眼神有些呆滞,雨水不断从他的发尖滴落。
“我给你的伞呢?”我一边问,一边忙着找一条干毛巾递给他。
“……不好意思,我,我可能忘在街上了。”他仿佛被人猛然从梦境中抽离,有些慌乱和内疚。
他潦草地用干毛巾在头上擦了几下,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我跟了过去。
“……我在派出所街对面坐了很久……看着他们出来,进去……可我每次鼓足勇气走过去,都心慌得厉害,还没走到门口,就又退了回来……后来,有两个警察跑出来出警,我吓得赶紧离开了那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他喃喃地说道。
“没有,迈出这一步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你终归需要面对的,不是吗?”
“还吃面吗?吃的话我一起下了。”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说:“我先回屋了。”拿起包步伐沉重地朝二楼的房间走去。
……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惊醒。
过了一小会,只听见窗外“哗”的一声,四面八方都传来雨跌落的声音,雨下得很大,玻璃窗被雨点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偶尔还传来几声呜呜的风鸣。
我打开灯,端起床头的杯子喝了两口水,突然听到门外有些年头的木地板上传来细小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在缓慢地走过来走过去。
“当当当。”传来敲门的声音,先是较小的几声,停了一会,然后是较大的几声。
一开始我有些犹豫,后来还是下了床,披了衣服去开门。
小杜头发凌乱、一脸憔悴地站在门外,眼角仿佛还有些泪痕。
“廖师傅,我会被枪毙吗?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害怕……”他带着哭腔说着。
“……”我沉默了一会,我真的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样的答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能进来坐一会吗?”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坐在了沙发上。
他环视着室内,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有些异样。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枪毙,但从法律上来说,主动自首会减轻处罚……但,说到底,不管早死,还是晚死,人总得为这一辈子做个交待,面对自己内心的评判……哎,人这一辈子,都是在于起心动念啊,绕着善恶打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听见我的话,叹了口气,把头埋在了两腿之间,半天没动。
几分钟后,他站了起来,居然笑了一下,看着我说:“谢谢你,廖师傅。请你记住这个夜晚,我来过的这个夜晚,别忘了。”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帮我关上了门。
他走后,我一夜无眠,斜靠在床头,听着雨声,一直到天明。
7.
雨是在早晨停的。一缕阳光把窗格映在墙上。
我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去开门,忽然听到楼下拍打大门的声音。
打开门,岛上派出所的老王和小韩站在门外,问有没有一个姓杜的年轻人住在这儿。
我刚想说有,小杜从房间里背着包走了出来,他笑着说我就是,然后把双手伸了出来,摆在老王面前。老王利索地从腰后掏出一副手铐,铐了上去。
小杜临走的时候双手合十向我致礼,说:“我昨天晚上打了自首的电话,给小倩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待。”
“好,好。”我也双手合十和他告了别。
……
“碰到这样的房客,还真是让人提心吊胆啊。”从廖新的讲述中抽离出来,我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是的,确实如此。其实这故事还没完……”廖新边说边小心地斟满我们的酒杯。
“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纸质的信件。我看了一下寄件人来自xx监狱,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果然是小杜给我来的信,这信我还保存着,你等一下,我拿给你看。”廖新说着转身进了屋。
接过廖新递来的信,展开信纸,我看到了如下的字句:
廖师傅:
您好。上次走得太匆忙,有些话也没来得及说,思虑再三,还是给您写这封信。主要还是向您特别表示一下感谢,多谢您在民宿对我的开导和帮助,让我不至于在一错再错的道路上滑得太远。您有一句话我特别有感触,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善恶只在一念间,您还记得那个下大雨的夜晚吗?我半夜来敲您的门,其实那天下午回民宿的路上,我特意到小店买了一把弹簧刀,我那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死,我怕死怕得要命,而您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坐在您屋里沙发上的时候,我的兜里正揣着那把刀……
好了,别的话就不多说了。感谢您的开导,我现在心情很平静,耐心等待着惩罚的到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会给这个世界,给小倩,给自己一个交待。
祝您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杜
“啊,还有这一出……”我的背脊一阵发冷。
“我也没有想到那一晚,我离死亡的距离会那么近。”廖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露台的栏杆处,望着远处的海。
“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为了这个,我得敬你一杯。”我起身端起廖新的酒杯,走过去递给他。
“怎么讲?”
“你老兄可以,不仅渡已,还学会渡人了。”
哈哈哈哈,我们在笑声中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靠在栏杆上,不自觉地望向远处,夜深了,夏夜的风有些凉爽,海渐渐变得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远处传来细碎的涛声,像是它在轻轻打着鼾。山脚下的灯光不多了,只留下远处礁石上明亮的一盏,那是岛上的灯塔,以昂扬的姿态挺立着,召唤着大海中的游子,这里就是彼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