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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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王家

被雨水和岁月冲刷得残缺不全的土墙,透着往事的悲凉与心酸。家还是童年的破败不堪,父亲母亲依然是记忆中的毫不相干。院子里生机勃勃的是不断飞上土墙追逐的母鸡和公鸡,因为抢食而争斗的两头猪,偶尔围着主人摇着尾巴的黄狗。房前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长高的树,树的粗壮和这个季节的颜色,告诉清远,原来归家的路是多么的遥远与漫长。

母亲刘氏是一个会过日子且刚强女人,她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这三间茅屋,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这矮墙的粗糙,家里男人若是能干,应该年年在土墙上抹上新泥。母亲用碎草和的泥粗细不均,不知如何抹到了墙上和房子上,沟沟壑壑,像一块块伤疤,像路上干巴巴的牛粪,又像没有贴好的黑面饼。屋顶上的草,像老汉没有精心理过的灰白乱发,长长短短地耷拉在屋檐下,房子显得又低又矮,像一堆陈年未动的土堆。

昨天听见有人喊母亲“铁青”,清远就不可名状地难过了好半天。母亲虽然曾经没有名字,可是,这“铁青”又是因何而来啊?

“铁青”的名字是该有来历的吧?清远心酸地想,所有的外名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清远妈刘氏,解放后上户口时,随着娘家哥哥的字,起名刘常青。这个家的特殊性,就是有男人如同没有,人们目睹着这个矮小瘦弱的女人,与丈夫的血雨腥风,针锋相对后居然没有倒下,居然坚强地活下来。而且丈夫不着家的艰苦岁月,居然独自带着一帮孩子跌跌撞撞地活过来了。她被生活磨炼得浑身是刺,刚强之中透着凶狠和刻薄,甚至蛮不讲理。仿佛有一口杀气埋在身体里,岁月把这个女人锻造成钢铁一样得坚不可摧,她从不生病,从不喊累,从不服输,也从不向男人低头。她在与男人单眼地无数次冲突中刀枪棍棒,竟然也常常让他心有余悸。她没有欢乐,谁也看不见她的笑脸,多年来时刻处于一种戒备和反抗状态,防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防所有男人,凡是触碰她的利益她都会殊死争斗,她心中一个直白的目标就是,活着。人们敬佩她的意志,畏惧她的狠辣,讨厌她的跋扈,面对她钢铁一样的意志和漠视世界的表情,于是就有了“铁青”这个名字。

自从有了这个名字,她就像被定义了一样,更加铁青着一张脸了。变得面青如铁,变得不近人情。没有能打动她的事。她翻滚在贫穷而无奈的生活里,自私自利,无所畏惧。

清远记忆里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皮肤白皙,年轻的脸圆润而饱满,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的头发绾在脑后。大眼睛,总是弯眼弯眉地笑着,说话也不像现在这样尖细刺耳,而是柔声细语,温婉细腻,非常传统而好看的样子。尽管贫穷,母亲是爱美的,带着酒窝的脸上扑着颜粉,她总是很认真地绞脸,发际和鬓角齐齐整整。带着补丁却干净而得体的偏襟夹袄,长过膝盖却是裹着一掐丰满的腰身。个子矮小依然秀美俊俏,仪态精致灵巧,举手投足贤淑而端庄。

自从看到父母南炕一个,北炕一个,清远就明白,父母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看着他们利用孩子传话,清远更不忍直视。清远不知道,他当年被抓走,其实是直接导致父母婚姻走向灭亡的导火索。忍无可忍地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刘氏直接枕着刀睡觉,她动刀驱赶单眼对她侵犯的那一次,彻底结束了他们的夫妻早就没有了的情分,他们除了对骂,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清远看母亲在园子里,就走进去说:“妈,歇一会儿,说会儿话吧。”

铁青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一边拔着茄子秧,一边说:“说吧,我听得见。”她已经不会小声说话了,这样寻常一句话的节奏,也透着不容置疑的不讲理。她磕着茄子秧根部的土时,忽然停住了,抬头看着清远。娘俩同时都想起了那段往事。

1940年,秋

单眼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刚刚出生的孩子死掉了,刘氏水米没打牙三天了,炕上四个孩子饿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着就要死了的样子。刘氏托人捎信给清远,十岁的清远在南山下给大姨家已经放了三年猪了。

刘氏站在茄子地里,园子里的秧子都光秃秃的,能吃的叶子都已经撸下来吃了。家里除了井里能打上来的水,就没有能入口的东西。她饿得摇摇晃晃,生产后的虚弱和丧子之痛,令她心如死灰。听着屋里孩子们有气无力的哭声,看着虽然十岁就已经一脸坚毅的清远。刘氏欲哭无泪,“远,你爹半年没有回来了,人家都看见他骑着大马从门口过去,我让孩子们去截他,他,马都不下,直接就过去了。”刘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句话说得气喘吁吁,不停地吞咽着,脸色苍白,灰突突的,就像过了夏的窗户纸。她伸出没有唾沫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妈……真是挺不了了,妈对不起你……”刘氏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从肚子里传出来的声音,竟然变得像公鸡打鸣的尾音一样,咕咕咕地哽在嗓子里 ,“活不下去了,这……四个孩子,你……能养……就养,养不了,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刘氏虚脱地瘫在了地上,闭着眼睛,呜咽着却并没有泪水。

清远看见了窗台下的绳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在妈的脚上,眼里全是泪水,他不敢抬头让妈看见,就埋着头双手抱着妈的脚脖说:“妈,想死就一起死吧!要是留下弟弟妹妹们给我,也是死路一条。你若跟我一起养活他们,我就跟你一起挺着,有妈在,我啥也不怕。爹不回来,你还有我……”清远瘦弱的脊背,团在一起,一直颤抖地忍着不哭,抱着妈的双脚。

娘俩没有哭的力气,就这样匍匐在茄子秧里。

一阵风吹过,清远看着母亲刚毅的脸,青白而没有表情,一头乱发垂在额前。

“老大,明天去你二姑夫家相亲?”母亲突然说,眼睛也不看清远,继续忙着。

“啊。”清远愣了愣神,看着母亲继续拔着茄子秧,瘦小的身体快速地磕着秧根,单薄得跟茄子秧一样晃荡着。

河东陆家

哥五个坐在北炕,玉秋站在柜边。

“娘,那个河西王家老大,听说人还不错。”玉信说:“问题是,他爹西霸天谁不知道,那一只眼睛狠呐,他妈铁青,千年不乐,胡搅蛮缠不讲理,那老两口,可厉害了,怕是咱家秋得受气啊!”

“老五说得对!”玉义叼着小烟袋,吐了一口唾沫,站起来坐在娘身边 ,“他爹妈干仗,动刀动枪的,得啥抡啥,那才吓人呢!那单眼脾气不好,喝酒就来脾气,骂人像唠嗑似的。他妈更不是省油的灯,河西那些男的都不敢惹她。秋哪见过那阵仗。”

“王清远现在可精神了,部队不像我们那时候了,军装改制了。说是王清远新军装,可威……”玉信话还没说完,玉礼咳嗽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可是,马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能驳了马爷的面子。”陆二娘轻声说,看着几个儿子,她总是平静的神情。

“那倒是。”玉仁说。

“马爷做媒,这还真不好整。”玉信说:“就冲着马爷和爹的交情,咱们也不能慢待了,可是,谁领着秋去相亲啊?我可不去!”

“就你还能说几句话,你那兵白当啦!”玉志看着他说。

哥几个都不言语了,都不想领玉秋去相亲。

陆二娘说:“你们呐,那也得出一个人领着秋去一趟啊!五个哥哥,让秋自己去吗?”陆二娘看着几个儿子,叹了口气,少有地急了。

“我自己去!”玉秋就是看不了几个哥哥遇事不出头的样子,“娘,既然马爷的面子不能驳 ,总得去一趟,明天马爷来,我跟他去,那家人再厉害,还挂了杀人刀不成吗?这都新社会了,谁也不用谁管。”玉秋故意说给几个哥哥听,可是,心却一颤,猛然想起了爹。

“要我说,还是跟马爷解释解释,驳了吧。”玉志说。

“看看,又说回去了,不见见就驳了,那不还是不给马爷面子吗?”玉礼说。

“行了行了,我都说我自己去了。”玉秋有些不耐烦了。“见见面能咋的。”

“看看,就这不知深浅的劲儿。”玉礼嗔怪道。“你这丫头,不把哥哥放在眼里。”

“我偏去,就去试试深浅。”玉秋瞥了三哥一眼。“我倒是想把你们放在眼里,哼!”

“秋啊,哥哥们把你惯坏了,咋说话呢!”娘看着玉秋。

“也好,秋,千万别应下。”玉仁低声嘟哝了一句,眯着眼睛,不停地嘬着眼袋吧嗒吧嗒地响。

马爷领着玉秋进院的时候,清远站在马家的门口,他一看见玉秋,心里忽然就笑了。

屋里剩下了两个人。

“叫玉秋?”

“啊。”

“怎么一个人来相亲?”清远其实就是看见玉秋一个人跟着二姑夫进院的那一刻,就是喜悦的。昨天说陆家的姑娘读过书就已经让他很兴奋,可那也没有今天看见这个姑娘大大方方向他走来让他惊喜。清远心里已经认定,这就是一个有主见,有个性的姑娘。这个姑娘让人眼前一亮,清清爽爽地走来。高高的个子,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清爽白净的肤色,不算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并不羞怯,也不躲闪,就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大大方方地挺直身体,很自信地迈着步子。乡下会有这样的丫头,说话时挺胸抬头,不说话时抿着嘴,认真地看着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就是那样让人欣喜的大大方方。

清远被玉秋的眼睛定住了,就觉得这个姑娘符合了他所有的渴望与想象。一直以来,他都希望站在他面前的就该是这样一双眼睛,就该是这般纯净,清澈,一尘不染,清远确信,这是一个能带出去的女人。

玉秋从大门外一进院子,她也同样看着清远。身材高大而挺拔,穿着军装的清远,令她心里一颤,她的心乱撞着,忘记了哥哥们叮嘱的话了。清远说话的声音吸引着她,洪亮而亲切,这个男人浑身透着威严却面带微笑,眼神里是那种坚定和踏实,语气温和还有那种玉秋渴望和喜欢的长者的疼惜。玉秋看着他,心里慌乱却不害怕,就像站在哥哥面前,甚至更觉得温暖。

眼睛不会骗人的,它透着一个人内心的自信和胆识。两个人都这样认为,他们就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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