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城中村有栋小楼,因为交通位置和环境不错,租客很多。十六岁那年,三楼来了一个叫兰姐的女人,带了七八个小姑娘租了一套房。
别人说,她们是干那一行的,晚出晨归,其他房客对三楼房客敬而远之,仿佛她们是病毒一样,包括我的父母,除了收房租水电费时跟她们说话,平时从不搭理她们。
她们其中有个叫小美的,我对她印象极其深刻,她是一个安静甜美的小姑娘,比我大一岁。
那天是个星期六,我敲门收水电费,兰姐不在,小美给我开门,交完水电费,她红着脸问我,云云,你会不会银行转账?我想给我家人打点钱。
我本不想浪费时间搭理她,无意间瞥到她手里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猛的一惊,她竟然还看书!
不由得想起了《羊脂球》,突然得动了恻隐之心,便亲自带着她去了银行转账。
当2000块成功转到对方账户后,她像是了了一桩心事般轻松下来。
“你这是给谁打的?”架不住她的盛请,我跟她来到一家简单的冰激凌店。
小美舔着草莓味的冰激凌,笑得轻松,“给我哥哥,他在上大学,最近要报补习班。”
妹妹供哥哥上大学?我头次接触这种事。
见我不解,她羞涩一笑,露出少许无奈,“我们家在深山老林,父母都是残疾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我无法想象他们家到底有多穷,以至于本该上高中的孩子出来干那一行,更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父母为何叫小女儿供大儿子上学。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可怜她。
回家后,我对准备化妆出门的小美说,“我那里有很多书,你想看就来找我。”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眼里竟流露出欣喜的感激之色。
后来,她几乎每过三天就跟我借一本书,并且,从没把我的书弄脏弄坏。看得出来,她喜欢读书,爱惜书本。
当然,她都是趁我父母不在时来找我。
就这样,半年时间,她把我珍藏的所有书都看完了,包括我不喜欢看的《水浒传》。
年底了,我忙着复习期末考,父母忙着做生意,大家都很忙。周末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却被楼下纷杂的吵闹声惊醒。
趴在窗台,我看到一个瘸腿老女人站在我家门口大吼大叫,因为她说的是方言,我不大听的懂,但可以确定,她说的是脏话!
很快,兰姐下去跟老女人交谈,我穿好衣服也奔了下去。经过没有关门的三楼时,我听见小美在哭,她身边围了几个姐妹,不断地安慰她。
“兰姐,你们别在门口吵,影响不好,我爸知道了会撵你们走的。”我不想小美受牵连,被我爸撵走。
兰姐尴尬一笑,还没说话,那个瘸腿老女人立马扑到我面前,扯着嗓子喊,“我是李小美的妈,你叫她出来见我!”
这是什么情况?!我第一反应就是,兰姐不是好人,拐骗乖巧的小美干了这一行!
当老女人下一句蹦出来后,我才知道我冤枉了兰姐,那个老女人说,“李小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短命鬼,你哥哥过年要带女朋友回来,你都不知道给点钱叫我把家里翻修一下!”
兰姐被老女人恶劣的态度气到,冷嘲热讽道:“大婶,你女儿是出来卖的,又不是抢银行的,一年里挣的钱供她哥哥上大学就不错了,你还想着修房建屋,你们丢不丢人!”
说着,兰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丢她身上,“这是我预支给小美的,你们省着点花!”
小美的妈欢喜地坐在地上数钱,根本不觉得兰姐的话伤自尊,最后把钱塞进破旧的棉袄夹层,笑得十分丑陋,“兰兰,你给小美说,趁年轻辛苦一下,房子修好了她就不用出来干了,到时候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就对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小美家竟然那么穷,精神和物质一样贫穷。突然,我特别可怜她。
第二天,小美给我还书时特别不好意思,我斟酌再三,还是追问了些她家的事。现在一想,我当时是多么残忍,硬生生地逼她回忆不堪的过去。
她告诉我,她妈是瘸子,他爸是聋哑人,父母四十岁生了她哥哥,四十四岁生了她。
家里太穷,为了供哥哥上学,她十三岁就辍学去餐馆洗盘子,后来听别人说城里工资高,她妈就叫那个“别人”带她去“挣大钱”。
那一年,她刚满十五岁,进了一家KTV,三个月后被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强奸了,悲伤绝望的她正准备跳河自杀,她妈打电话来,说她爸爸病倒了,需要钱做手术。
从小到大,只有爸爸对她好,虽然不曾给她买过一件小礼物,但总会在妈妈打她时护住她,在她出去割猪草时悄悄塞给她一个烤土豆,在她委屈哭泣时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的聋哑父亲,只给她沉默的、无力的爱。
但是,她依旧爱她的爸爸。
在她万分焦急之时,兰姐伸出援助之手,把她收进自己的团队。
她成了别人唾弃的“小姐”,成了妈妈的“摇钱树”,成了哥哥的“学费生活费”。
“其实,我也想给哥哥修房子,要不然,他娶不到媳妇的。你不知道,我家又脏又旧,连厕所都没有,每次回老家上厕所还得去猪圈,猪还会来供屁股。”离开前,小美眼中升起一层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无奈,“修了房,我就不欠我家人什么了吧。”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当小姐。
一年后,兰姐傍了个大款,开了一家KTV,她就带着自己的团队搬离城中村,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美,也不知她现在做什么,是什么模样。
她离开前,送我了一本《唐诗宋词》,说对我高考也许有点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