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

天刚亮,巷口的石墩子还潮着。他把板凳放上去,腿子吱呀响了一声,像去年冬天冻裂的水缸。提篮搁在脚边,藤条磨得发亮,边角处补了块青布,是他娘在世时缝的,布上的浆洗痕迹早褪成了淡云,倒比藤条更经得住日子。

他坐下,摸出三块磨石。粗的那块青黑色,边角崩了个豁口,是前年在河沿捡的,石面坑坑洼洼,像他左手背的老茧。中粗的是浅黄,去年从旧货摊子换的,换了两把磨好的菜刀。最细的那块泛着白,像蒙了层霜,是他爹留下的,石面上有几道深痕,据说是磨断过一把锃亮的剃刀。

他摸起那块粗磨石,往上面洒了点水。水是前儿个接的雨水,装在半截洗洁精桶里,桶口用铁丝拧了个圈,挂在提篮把手上,晃一晃,水响像漏了的钟。他又摸出那两块布,一白一紫,白的那块烂了个洞,紫的褪成了灰,都硬邦邦的,像晒透了的牛皮。

“磨刀——”

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蹭过。这两个字他喊了二十三年,从三十岁喊到五十三条皱纹爬满眼角。喊完,他坐着,脊背挺得很直,像巷口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只剩半截,却还往天上钻。

有人探头。是个娘们,手里捏着把菜刀,刀背锈得发绿,刀刃卷了边,像条没精打采的蛇。“多少钱?”娘们的声音尖,扎得人耳朵疼。

“八块。”他答,手没停,正用紫布擦粗磨石上的水,布擦过石面,沙沙响,像耗子啃木头。

娘们把刀扔在板凳上,刀身撞着木头,哐当一声。“快点,等着做饭。”

他拿起刀,手指在刀刃上滑了一下。不是看,是摸。指尖的皮厚,像老牛皮,刀刃卷得厉害,摸上去坑坑洼洼,像摸一块生了锈的铁。他把刀搁在粗磨石上,左手按刀背,右手捏住刀柄,往前推。

“嚓——”

声音很闷,像钝锯子拉着湿木头。他推得很慢,胳膊肘往外拐,肩膀跟着动,一下,又一下。推到磨石尽头,手腕一翻,刀身转过来,再往回拉。拉的时候力气轻些,胳膊肘往里收,肩膀也跟着沉。

娘们站在旁边,脚边的小孩盯着他的脸看。小孩刚会说话,指着他的眼睛,“娘,他……”

娘们把小孩的嘴捂住,瞪了一眼,“瞎看啥!”

他没抬头,手还在动。粗磨石上的水慢慢浑了,泛起白泡泡,像熬坏了的米汤。他腾出一只手,抓起刷子,往磨石上刷了刷,泡沫溅起来,落在他的青衣上。衣服是的确良的,洗得发白,领口磨破了,用线缝了个边,线是蓝的,和衣服的青混在一处,像块打错了的补丁。

“你这眼睛……”娘们忍不住,又开口,声音低了些。

他的手顿了一下,又接着磨。“生下来就没。”

“那咋磨?”

“摸。”他答,一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孩又要说话,被娘们拽走了,远远传来娘们的骂声,“再瞎问,把你舌头割了!”

他继续磨。粗磨石上的刀痕慢慢平了,卷边的地方开始发毛,像刚割的麦茬。磨完正面,他把刀翻过来,摸了摸反面,再推,再拉。阳光慢慢爬高,照在他的手上,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鼓得很高。

磨完第一遍,他把刀浸到水桶里,搅了搅,水更浑了。他拿起白抹布,擦刀身,擦得很慢,一点一点地擦,像在擦一块稀世的玉。擦完,他摸出中粗的磨石,用紫布擦了擦,洒上水。

“第二层得轻些。”他忽然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这是他爹教的,那年他十五,爹躺在炕上,咳得直抖,手抓着他的胳膊,“粗石去锈,中石出锋,细石亮刃……力道得变,一层比一层轻,像给娃娃盖被子……”

他把刀搁在中粗磨石上,推的幅度小了,力气也收了些,肩膀不怎么动了,只有胳膊在晃,像风中的芦苇。磨石上的水不怎么浑,泛着淡淡的黄,像泡了菊花的茶。

巷口来了个挑担子的,卖豆腐脑,吆喝声老远就飘过来。他停下,侧了侧头,像在听。卖豆腐脑的走过去,担子晃悠着,铜勺子叮当响。他又低下头,继续磨。

中粗磨石磨完,他拿起刀,在紫布上割了一下。布没破,只留下一道白印。他点点头,又摸出最细的那块磨石。这块石软,他不敢用劲,手指捏着刀柄,几乎是贴着石面蹭,像怕碰碎了什么。

细磨石上的水很清,磨过的地方亮得能照见点影子,像蒙了层薄冰。他磨得更慢了,一下,又一下,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车铃声,乱糟糟的,他却像听不见,眼里只有那把刀——其实他没有眼,是心里有。

磨完细磨石,他把刀擦干净,又拿起那块白布。这次不是擦,是割。他捏着刀尖,往布上划,一下,布裂开个小口,再划,口大了些,像被老鼠咬过。他又划了几下,布被割成了条条,像撕碎的纸。

“成了。”他把刀递给娘们,娘们早等得不耐烦,接过刀,用手指试了试,“哟,还真快。”掏出八块钱,扔在他的提篮里,钱落在空篮子里,叮当响。

他把钱摸起来,塞进怀里的布兜,布兜是用袜子改的,缝了三层,钱放进去,硌得慌。他又摸出那两块布,擦了擦三块磨石,按粗细摞起来,放进提篮。

“磨刀——”

又喊了一声,比刚才响些。太阳爬到头顶了,晒得人头皮发麻,他额头上渗出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嘴角,咸的,像海水。

中午在街角的老槐树下歇脚。买了两个馒头,五毛钱一个,是陈面做的,硬得像石头。他就着冷水吃,一口馒头,一口水,嚼得很慢,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老牛反刍。

旁边有个捡破烂的老头,也在啃馒头,看他吃,“你这手艺,能混口饭。”

他没说话,把剩下的半个馒头递过去。老头愣了一下,接过来,“谢了。”

“你这眼睛……”老头又说,“咋不装个假的?”

他摸了摸脸,眼皮是瘪的,左眼那里只有个小孔,像针扎的。“贵。”

“攒呗。”

他笑了笑,没出声。攒?他从四十岁就开始攒,想攒一副好点的假眼,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塑料,是能转的,像真的一样。可八块钱一把刀,一天磨五十把,才四百块,除去吃的,除去给提篮补藤条的钱,除去买磨石的钱,一个月能攒下的,还不够假眼店老板一顿酒钱。

下午去了趟城西的胡同。那里住的多是有钱人,刀也多是好刀,不锈钢的,亮闪闪的,只是不常磨,钝得很。有个老太太,拿出来一把日本刀,说是她男人年轻时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刀鞘是黑的,上面镶着铜花,磨得发亮。

“多少钱?”老太太的声音很柔,像棉花。

“八块。”

“你这眼睛……能磨好?”

他拿起刀,没出鞘,只摸了摸刀鞘,“能。”

老太太把刀递给他,他抽出刀,刀身很薄,凉得像冰。他摸了摸刀刃,很钝,像块铁片。“这刀得慢些。”他说,把粗磨石摆好。

磨这把刀时,胡同里来了个穿西装的,看他磨,“老人家,这刀可是古董,你别磨坏了。”

他没理,继续磨。西装男急了,想去抢,被老太太拦住,“让他磨,我看他行。”

西装男撇撇嘴,走了,嘴里嘟囔着,“瞎子磨古董,真是……”

他的手没停,粗磨石,中粗磨石,细磨石,一道一道来。老太太站在旁边,递给他一杯水,“歇会儿。”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水是温的,甜丝丝的,像加了糖。“谢谢。”

磨到天黑,刀才磨好。他把刀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接过,对着路灯看,刀身亮得能照见她的白头发,“真好,真好。”她掏出五十块钱,“不用找了。”

他摸出四十二块,递回去,“说好八块。”

老太太不收,他就放在板凳上,收拾好东西,往巷口走。老太太在后面喊,“你住哪儿?以后我还找你。”

他没回头,“不定。”

晚上住在桥洞下。桥洞大,能遮风挡雨,就是潮,地上总有些水,像刚下过雨。他把提篮当枕头,躺在板凳上,眼睛那里对着桥洞外的月亮。月亮很圆,亮得晃眼——其实他看不见,是听别人说的,说今晚月亮圆。

他摸出那块紫布,又摸出半截铅笔头。铅笔头是捡的,笔芯快没了。他把布铺在腿上,对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画。先画眼眶,画得很圆,像十五的月亮。再画眼珠,黑的,用铅笔涂得很浓,像锅底。画完左眼,又画右眼,右眼那里平些,他画得格外小心,铅笔在布上蹭,沙沙响,像夜里的虫叫。

画完,他把布叠好,放进提篮最底下。那是他给自己画的眼睛,每天晚上都画,画了二十三年。画得不像,可他觉得像,像他娘说的,他刚出生时,眼睛很亮,像星星。

第二天,他去了城北的菜市场。那里人多,刀也多,砍骨头的刀,切菜的刀,剁肉馅的刀,一把把都油乎乎的,锈得厉害。

有个卖猪肉的,扔过来一把刀,刀上还沾着血,“磨快点,下午要剁骨头。”

他拿起刀,血腥味呛得他咳嗽。他用布擦了擦,布立刻红了,像染了血。磨的时候,力道比平时大,粗磨石上的水很快成了红的,像掺了血的泥水。

旁边卖菜的老太太看着他,“你这天天磨,不累?”

“习惯了。”他答,手没停。

“家里没人?”

他顿了一下,“没。”

“咋不找个婆娘?”

他笑了笑,“谁要。”

卖猪肉的听见了,接话,“也是,一个瞎子,谁跟你遭罪。”

他没说话,继续磨。中粗磨石,细磨石,刀渐渐亮了,血腥味也淡了,变成了铁的腥气。磨完,他把刀递给卖猪肉的,卖猪肉的拿起,往猪骨头上砍,咔嚓一声,骨头断了,“行,够快。”扔给他八块钱,钱上沾着油,滑溜溜的。

他把钱塞进布兜,油蹭在布上,留下个印子,像块没洗干净的疤。

快中午时,来了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手里捏着把小刀,刀身很窄,是削铅笔的,刃口卷了。“爷爷,能磨吗?”小姑娘的声音脆,像铃铛。

他摸过刀,“能,两块。”

小姑娘掏出两个硬币,递给他,硬币是崭新的,凉得像冰。他把刀放在细磨石上,不用粗的,也不用中的,直接用最细的那块。他磨得极轻,像在抚摸什么,小姑娘蹲在旁边看,眼睛睁得大大的,“爷爷,你看不见,咋知道磨好了?”

“摸。”他答,指尖在刀刃上滑过,“这儿,不卷了。”

磨完,他把刀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接过,往纸上划,划得很顺,“谢谢爷爷!”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其实他看不见,是听着脚步声远了,才低下头,收拾东西。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左眼的小孔那里,有点亮,像漏了点光。

这天他磨了五十六把刀,比平时多六把。布兜里的钱鼓了些,硌得他胸口发慌。他想,再攒三个月,或许就能凑够假眼的钱了。

可没等到三个月,出事了。

那天他在城南的工地旁边磨刀。工地上的人多,刀也杂,有砍钢筋的,有切菜的,还有把斧头拿来磨的。斧头沉,磨起来费力气,他磨了半个时辰,胳膊都酸了,像灌了铅。

收工的时候,天快黑了,他往桥洞走,经过一条小巷,巷子里黑,像个洞。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踉跄了几步,提篮掉在地上,磨石滚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响。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说着,扶起他,捡起提篮,塞回他手里,匆匆忙忙地跑了。

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到了桥洞,他摸出布兜,想数数钱,手一摸,兜是空的,口子被划了个大口子,像被狼咬过。

他愣住了,手在兜里掏来掏去,什么也没有。他把提篮放在地上,摸出磨石,摸出布,摸出那半块铅笔头,就是没有钱。

他蹲下来,背靠着桥洞的墙,墙是凉的,像冰。他没喊,也没骂,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像块石头。巷子里的风灌进来,吹得他的青衣哗啦响,像哭。

过了好久,他站起来,捡起提篮,慢慢往回走。没去桥洞,去了河边。河边有棵柳树,他爹以前总在这儿磨刀,说河边的水好,磨出来的刀亮。

他坐在柳树下,摸出那三块磨石,一块一块地擦。粗磨石的豁口硌得手疼,中粗磨石的黄面沾了泥,细磨石的白面还是那么亮。他把磨石摆好,像要磨刀,可手里没有刀。

他摸出那块紫布,摸出铅笔头,又开始画眼睛。这次画得很慢,铅笔在布上蹭,蹭断了芯,他就用手指头抹,把黑的抹开,像晕开的墨。

画完,他把布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凉丝丝的。他好像看见了,看见爹在河边磨刀,看见娘在院里晒布,看见那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远,看见那个抢他钱的人,脸模模糊糊的,像在雾里。

“磨石越细,磨到越亮。”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像说给河里的水听。

河水哗哗地流,像在应他。

第二天,他又去了巷口,摆上板凳,提篮,三块磨石。只是布兜里的钱没了,那道口子还在,像个咧开的嘴。

“磨刀——”

嗓子更哑了,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有人来磨刀,问他,“昨天没见你。”

“病了。”他答,拿起刀,往粗磨石上放。

“嚓——”

声音还是那么闷,像钝锯子拉着湿木头。阳光照在他的手上,手背上的青筋更鼓了,像要裂开。

他磨得很认真,正面,反面,前面,后面,一层,两层,三层。磨完,用布试刀,布被割成条条,像撕碎的纸。

“八块。”他说,接过钱,塞进那个破了口的布兜,钱从口子里漏出来,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

他没捡,继续喊,“磨刀——”

巷口的风很大,吹得他的青衣哗啦响,吹得他额前的头发乱了,遮住了眼睛那里。那里,两块画着眼睛的布,在风里飘着,像两片要飞的叶子。

天慢慢黑了,他收拾好东西,往桥洞走。提篮里的磨石响,像在说话。他摸出那半块铅笔头,在墙上划了一下,一道黑印,像只眼睛。

他想,明天,或许能多磨几把刀。

磨石越细,磨到越亮。可这日子,怎么磨,都亮不起来。

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条没头的蛇,在地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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