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罗三。
他是越国人。
他已经死了。
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什么大人物。与此相反,他非常的微不足道,以至于村里集会,他都会被当做零头去掉。
其实,他并不是本村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在他还只是个小婴孩时,便被遗忘在了河畔的草地上,是好心的罗三婆婆讲他带回来并一点一点地将他拉扯长大。他没有名字,村里的人便都叫他罗三婆婆的野小子,久而久之,便简化成了罗三。罗三婆婆也是一个命苦的女人,早年时丈夫因病而亡,留下了遗腹子,所有人都劝她放弃这个孩子,趁容颜未老另寻人家再嫁,她却执意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生活这牢笼里挣扎,好不容易孩子长大成人,却又被一道征兵令带去了远方沙场。从此便再也没有音讯。年华流转,罗三婆婆也死了等儿子归来的心,所幸将罗三当成自己的亲生孙子,用关爱滋润着罗三长大。
罗三虽然年纪小,可他早早地就帮着罗三婆婆扶持这个家了。他时而为东家种稻,时而为西家割草,只为了能换得一些少得可怜的粮食来维持他和罗三婆婆的半饱。他也曾经来我家犁过地,我看着他瘦弱的肩膀上厚厚的老茧和黝黑的脸颊上豆大的汗珠,不免有生恻隐之心,趁母亲不在塞给他了几个馒头,他没有拒绝,只是向我感激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继续犁地。从那以后,我便和他成了朋友。
他偶尔也会来找我玩,带我去捉虫子,采野果,顺带再拾些柴火回家。有次在山头发现了一颗杏树,上面结满了金黄的杏,微风时不时拂过捎来一阵阵熟悉的香气,我馋得直流口水,却无奈树太高,只能眼巴巴望着。罗三放下柴薪,搓了搓赤脚,三下五除二就蹬上了树,像一只猫一样的轻透和灵巧。他得意的坐在树杈上,随手扯下一颗又一颗的杏儿往我身上噼噼啪啪的扔来。看着我又想躲又想接的样子,他哈哈大笑,溜下树来,和我一起只顾吃了满脸满手澄黄的杏儿汁。那天下午,他难得放下了手里的活,和我一起懒洋洋的躺倒在草地上,享受阳光普照,感受万物生长。我舒服得眯起眼,他却突然转过身来,一脸严肃的问我:“小昭,你有什么梦想没有?”我被他问得一惊,愣了一会,反问他:“我还不知道呢,罗三哥你有吗?”他重新翻过身去对着天空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时局如此动荡不堪,说不定哪天战火又会再次复燃。我们的国现在成了吴国的附属国,我不甘心啊!虽然,我讨厌战争,但是我更憎恨吴国。所以说,如果我以后能上阵杀敌,夺回我越国领土便好了。哎,就像你曾经给我说过的那首诗一样啊,什么扬戈纵马......”“嗯”,我接过他的话头说:“披甲寒衣战八方,扬戈纵马祭苍茫,虎啸龙吟关山度,一席丹心照沧桑。可是,罗三哥,战场就像修罗场啊,到处都是死人,万一你死了怎么办?“罗三扭过头来笑了:”我一定不会死的,因为我命大啊!还有,不是有小昭你给我祈福吗?好了,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快回去吧,这次比赛谁先到达村口。”“哼,”我揉揉屁股极不情愿的站了起来:“你就知道仗着比我大欺负我。”“跑!”他直接无视了我的嘟哝,发出了命令,我和他一起冲向山头的夕阳。
原来,幼时的承诺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到头来都只会化为虚无。
越王回国七年后,受尽了卧薪尝胆之苦的他重新起兵,挥师北上,誓要夺回越国的土地,将越国所受的耻辱悉数奉还吴国。越国上下一时间欢呼雀跃,在吴人的压迫和折磨下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个终结了!越国男子们争先恐后的报名参军,罗三自然不会例外,在他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时,我问他:“罗三哥,你走了,婆婆怎么办?”“我的婆婆早就恨透了吴国,听闻越国复征,她恨不得能亲自参战呢!”说完,他突然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披甲寒衣战八方,扬戈纵马祭苍茫,虎啸龙吟关山度,一席丹心照沧桑。保家卫国,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与尊严。我走后,请替我照顾好我的婆婆。”话毕,他只留给了我一个坚毅而居然的背影。我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从此,我跟着他一起征战八方,跨过富春江,临近笠泽,与吴军隔江对峙。是夜,皎皎一轮孤月独悬在天上,遥遥可见对岸江边吴军的灯火,我和他各自带着一身疲惫,躺在河岸上裹扎自己的战伤。这一路过来,我们经历了昼夜不息的金属相击的声音,看惯了马革裹尸血流成河天地赤红的场景,我替他挡过冷箭,他为我拦过刀枪。在战争中,我们学会了坚韧,学会了残酷,昨天还是活蹦乱跳的一群人,今天就可能会变成沙场上无人辨识的尸体。在战争中,没有人能够保证可以活到下一瞬。我看着渐渐涌上岸来的江潮,扭头问他:“罗三哥,你后悔吗?”“不后悔,男人本应为国捐躯,身灰湮灭也在所不惜。”
“那罗三哥,你害怕吗?”
“怕?怕又有什么用?想起吴国曾那样蹂躏越国,我就怒火中烧。兵戈铁马,这才是属于男人的本色!”
“那么罗三哥,你真的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吗?所谓的胜者为真,但负者又有何假?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成王败寇啊!”
“小昭,所谓正义其实也只是胜利者所写下的史书。我们无力去批判谁对谁错,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保护自己心中的正义。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这个世道自由造化,但是如果只会逆来顺受,那么又和这些牲畜有什么区别?所以说,我们要相信越国一定会胜利,这就是我们心中的正义。到死的时候,才无悔于自己的一生。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背过的诗吗?”
“嗯,披甲寒衣战八方,扬戈纵马祭苍茫,虎啸龙吟关山度,一席丹心照沧桑。”
“这就是正义的战歌。好了,小昭,你先回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再回。”
后来,我才知道,罗三他在那天晚上放弃了什么。
据说,那天晚上,他暗暗泅水渡过泓江,翻过吴军栅栏,落地时却故意被吴军发现,被押去了夫差的营帐。夫差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越军伪造的与吴王军师勾结的布条,本来就对军师有所怀疑的夫差,看到这张布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下令斩杀了那位他最重要的军师。原来,这一切只是越国的离间计,而向来无关紧要的罗三却在那日晚扮演了一个至关重要,决定胜负的角色:送信的死士。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在我的长枪旁发现了罗三绑在上面的布条,殷红的鲜血一样的颜色深深灼痛了我的眼,上面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养已善,吾去也!”顿时我脑中一片空白,这个傻子,不是跟我说好了他一定不会死吗?一方面,我明白他这是在守护他的正义;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接受他离开我的消息。这一瞬,我头疼欲裂,几乎无法呼吸。我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翻看这小小的六个字,我只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我仿佛看见了罗三在烧得冒烟的黄铜柱上痛苦的挣扎却拒绝不吐露一个字的表情,他死时一定是带着微笑的吧。没有人为他践行,没有人为他诵歌,在伸手难辨的暗夜里,他的背影破碎而亮烈,正如同多年前,在我的记忆里烙上的那个影子:义无反顾,绝不回头。似一束燃烧的光亮!
在恍惚中,我隐约听到了拼杀的声音,是越军的渡江战役开始了。我抓起身边的长枪,不顾一切地冲杀出去,竖劈、横刺,敌人见到如此疯狂的我都畏惧的向四周退开。“哧!”突然有一朵暗红色的花在我胸前绽开,一支冷箭穿心而过,一股甜腥涌上了我的舌尖,我被血渐渐模糊了双眼,噗通一生落进了河中,冰冷的河水洗尽了我脸上的血污,原本的疼彻心扉变为麻木,血色充盈着我的眼,冷风冻凝着我的骨髓,我知道我行将离去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罗三的布条放开,看着它顺着河水缓缓流去,用最后的声音吟诵:
披甲寒衣战八方,
扬戈纵马祭苍茫,
虎啸龙吟关山度,
一席丹心照沧桑。
周围的喊杀声仍在继续,我却再无力动弹一下。罗三哥,你说,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有存在的价值?
我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