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罗曼蒂克消亡史》海报,就想去看,冥冥之中的契合感。我们跟某个人或某个作品相遇之前,意识的交流已经存在,什么时候真正见到,反倒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之前没有看过任何资料,也没有看过影片简介和预告片,完全是凭着第一冲动跟内心的某些理念或者想法去碰撞。音乐太棒了,华丽颓唐的节奏中有唱诗班的吟咏味道,营造的是距离感,不完全是寻找,更多的是思索,再也回不到那个时代,它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裹卷着所有的繁华、动荡、黑暗,像沙画般,瞬间无影无踪。
每个时代都是这样,你觉得是线性推进,代代递进,但有些特定的内容带不走,它们相互依附相互依赖,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缺少相关因素或环节,残留的只是某些成分,而不是原来的样子。旧上海的民国年代,存在着无数次被搬上银幕的可能,历久不衰,就是因为其内藏的戏剧性和幻灭感,一个特定的价值坚持、传统道德、行事规则真空消失的年代。
电影有很多情节是正向、反向穿插叙述的,有一种逻辑上的挑战,前一秒刚刚接受了某一事实,很快就被推翻到对立面。这更类似于时间的同步性,时空世界里,一件事是同步进行的,而电影则需要用一帧一帧的画面先后展现。
这部戏看下来,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人渡部,他的残酷和阴鸷让陆先生都黯然失色。
影片一开始,渡部似乎已经是个被完全融化的日本人,一口地道的上海腔调,娶了陆先生的妹妹,亲近朋友,善待家人,经营着不惹是非的料理店,一心沉浸于现世安好的小日子。当陆先生因为拒绝与日本人合作而遭到暗算时,料理店里的枪战迅速惨烈,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渡部一心保护陆先生,毫无悬念地倒在血泊中,连同一样不肯瞑目的妻子。
但是,很快,镜头就切换到三年前,还是这些人,生活在各自的轨道上。渡部开着料理店,帮助陆先生协理必要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送章子怡扮演的小六离开上海,前往苏州,最终到达北方。
这场戏有着足够的冲突。年轻貌美、花痴旺盛的小六不断地挑战老板的容忍底线,终于和一个男明星搞得满城风雨。老板和陆先生一向做事无情,不管是对付日本人还是工人组织,只要是与己立场不符,妨碍利益的,都是手起刀落,片甲不留。对小六却有犹豫,也许是她太美太年轻,也许是她看起来号称看透世故,骨子里根本不谙世事,又或许正如老板所言为了面子杀人不值得,反正两个老江湖真的是百思才得其解。深更半夜,两只老狐狸坐在桌旁,从就着咸菜喝粥起,边吃边了结了小六的后事,放她走,从此别,给她钱,让她好。
这个场面是一个很中国人的场面,也是一个中国人才能懂得的场景。权力、面子、女人,生死,都是大事,卡在某个关节上就是出不来,可是再怎么煎熬,落脚点却往往是些琐屑的地方,比如吃饭。老板显然是茶饭不思了好几天,愤怒郁闷样样都有,可终究也得动筷子,一碗粥一碟咸菜,两个人吃得又舒服又温暖又可口,那些天大的破事就是在这一口一口的咸菜粥里圆满解决的,然后,都觉得很舒心,胃填饱了,气也顺了,原来的结就这么解开了。这是中国传统里特有的决事方法和人情法则,看起来很随机很任性很没有原则,却有中庸适度的情理原则,让生活自动运行规则,让各方都留存面子,让纷争消弭于无形,让局面接近于完满。
与此相对照,则是渡部的凶残和恶劣。他带着小六离开上海,汽车独自行进在黑暗的郊外公路上,电影在这个场景的配乐正是《Take me to shanghai》,小六无限伤感,前途未卜,而熟悉的上海一步步被遗落在身后,她频频回望,留恋而落寞。坐在小六身边的渡部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漠不关心,当他突然睁开眼睛时,呈现的却是猛兽进攻前的暴力气息。
我们可以回想到,汽车从路边倒进树丛时,有过两次镜头,一次是为了避让前方驶入的日方军车,刺眼的车灯无情地射向小六乘坐的汽车,连同渡部都被晃得眯起双眼,这道离奇的光线突兀意外,甚至不合情理。直到进入真正的叙事,才发现根本没有军车,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恍惚,渡部冷静地命令司机停下,倒车,再退,熄灯,关火。他看向了小六,一把扯下了小六右耳的耳环。这才是渡部,他的本性更像是兽性。在这之后,也就不需要过多的渲染,渡部击毙司机,钳住意欲夺路而逃的小六,二话不说地实施了强暴。
顺着这个渡部,你就知道,他是日本人,是潜藏在中国的恐怖分子,从事最严重最残酷的破坏行动,片子里侵华日军所有的坏事都少不了他,他既在料理店装着活,也在料理店装着死,目的都是破坏。
影片中,袁泉扮演的明星吴小姐被戴先生喜欢,在战乱中跟随戴先生到达重庆,曾对陆先生抱怨不喜欢重庆菜:“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就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喜欢上海,所以爱吃上海菜,大概是喜欢什么地方就会喜欢吃那里的菜。”在导演程耳的同名小说中,陆先生正是因为这段话想到妹夫渡部,想到自己养大的两个外甥的亲生父亲。
是啊,渡部喜欢日本菜,享受料理的制作过程。在电影的开始,他一个人离开热闹的牌局,独自来到料理店的厨房,几乎是以虔诚的心态切割肉片,锋利的刀片从白花花的鱼肉中轻轻滑过,再被整齐地摆到盘子里,火炉上酱汤的热气蒸蒸而上,氤氲了整个室内。后来,我们会想起,他做了两份饭菜,那只眼里闪着黄光通身黑色的小猫喵喵地踱进来时,渡部甚至重新做了一份。他告诉小猫不可以动的那份,不就是要喂给关在地下禁闭室内的小六吗?推想起来,小六至少被囚禁了三年,跟陆先生同在一座城市,很多时候真的就是咫尺之遥。
拍人性,拍内心,这部电影都很成功。片子一开始,陆先生关于有人绑架罢工工人事件不动声色地说了一段话,大意是有些人就是没有人的常理,不按人的逻辑办事,就想毁灭高楼、工厂、街道、夜总会,想毁坏现有的一切。如果我们说这是一部抗日片,这就是侵略的本质,也是战争的本质。
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一个太容易被后人消费的时代,它的梦想、辉煌、繁盛、暴力、战争、沦陷都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薯片。我想导演程耳还是在这样的一部片子里,讲述了他所理解的年代感,更应该是关于人的精神和操守。像陆先生这样的枭雄,他的行事让人感觉到稳,乱而不慌,是一种秩序的存在;像小六,她在被监禁的整个过程中好好吃饭好好配合,只是为了活着,甚至于这个活着没有目的,就是最单纯地活着,反正不能去死;像渡部,他所代表的侵略性、暴力性和凶残性,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不论这样的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当然,这部片子还有我喜欢的演员葛优,好的演员就是很容易带着观众入戏,让观赏的人能够轻松自在,注意力不必过多地放在演员身上,还能有时间有精力容纳自己的思绪和情感。
有一天,我看到对导演的一篇访谈,程耳讲起自己写剧本、写小说、当导演、做剪辑、写歌词时说:“我没有操镜员的,我是一个熟练的剪辑师,我写小说也是五笔,职业打字员。”我也特别喜欢事无大小,只做专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