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前,我正读台湾作家蒋勋先生的《舍得与舍不得》,颇有感触。蒋勋先生有两枚闲章,一枚刻着“舍得”,阳朱文。一枚刻着“舍不得”,阴文。阳文,顾名思义,文为实体。阴文,则为虚。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世间所有的“舍不得”原本就是虚无的,不切实际的,而“舍得”才是当下的真呢?
蒋勋先生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或长或短的修行,“舍得”与“舍不得”是一生的功课。我这二十年,便是常常在“舍得”与“舍不得”之间游移和挣扎着的,所以境遇曲折,变故屡生。幸好时光不负我不弃之“舍不得”,命运亦不负我坚持之“舍得”。
1991年黑色的七月,将我流放至一个空气中飘着机油味,满地铁屑的全名制企业,做了一名工人。进入这个企业,我是非自愿的,也是无奈的,更是不甘的。不是说职业有高低贵贱之分。而是,工厂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群体。它可以用简单的计件来体现你的经济价值,也可以覆没你所有的青春理想,直至将你打磨成钢铁一样的圆滑和冰冷。
年轻时的我,是傲娇而彷徨的,却也是执拗的。当命运给了我一双嬴弱的翅膀时,我只能选择努力和坚持,即使有时会直面赤裸裸的嘲笑和讽刺。我永远记得当时的车间主任,对着办公室里满满一屋子的人,对我说,你读了那么多书,上那个专业有什么用!穿越二十年的记忆,我依然记得,面对嘲讽的主任和满室附和的哄堂大笑,那个声音微弱,但眼神坚定的女子说的是:“我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是的,那个女子便是我!那一年是2002年,我三十岁,考上了中国药科大学成人教育学院药学专业函授班,需要和主任请假上课。这个主任从来没有一次爽快答应过我的请假,我只有“舍得”自己的自尊找人通融,“舍得”放弃安逸平稳的小日子,“舍得”自己还不错的工资和奖金,那些都是会被毫不留情扣除的,最少的一个月我清楚地记得只拿了七十元钱的生活费,而这一切仅仅源于我的“舍不得”。我“舍不得”我青春的热血被攻于心机锱铢必较的计件工时等俗物冰镇和染黑,我“舍不得”我的初生而支零破碎的理想,我“舍不得”我的那一份单纯的信念。即使我的这些“舍不得”只是他人嘴角的一抹嘲弄和不屑,而我依然舍不得,生生地痛。
药学,对于我是零基础。前路,也是渺茫。我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不上课或者只是去点个卯,去混个文凭,所以我选择去了规章制度最严的中国药科大学本部~南京。我坚持着没有落下一节课和实验,在那里很幸运地遇见许多有真才实学的好老师、好教授。那时学校的老师和燕子矶的实验室与本部在读的科班生是一样的,老师的严格也是全国出名的。在这里我读了大专四年,本科三年,前前后后共七年。 后来本科毕业的我暗自庆幸,幸好选择了这里。本部为一个原本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的我,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同时也开阔了我的心胸和眼界。同学里有爱玩的年轻人,也有头发斑白,学习比我还要刻苦的老人。在那里我也意识到,如果没有那些讥讽我的人,也不会激发我偏要学出个样来的性子。所以我是感谢的。哪本书里读到这样的话“有时,我们得感谢我们的敌人,是他们让我们更加自信和完美。”
知识改变命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生总是有许多诱惑,青春岁月,欢爱温暖,轻轻松松就可以拥有的诸多“舍不得”,必须克制着,必须“舍得”。读书是我的法宝,是大海里为我指路的灯塔,是照亮黑夜里行走的我,最璀璨的星子。
佛家说:有“舍”才有“得”。命运总是青睐那些时刻准备着的人。
1996年,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苦闷时涂鸦的一首小诗《启航》刊登在市政府《共青团》的杂志上。之后的十年是我停滞的十年,也是厚积薄发,储存能量的十年。
2006年我大专毕业,恰逢工厂改制,大多数人面临下岗再就业的危机。我先后去北郊医院和女子医院应聘药房的工作,很幸运地去了最先抛出橄榄枝的北郊医院。在那里,我考取了药剂士的资格证书,也是从事现在职业的第一块敲门砖。大学文凭满大街都是,而职称考试却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2008年我顶着压力考取了戴南医院药房的事业编制。从城市到乡镇,我父母是反对的,因为孩子还小,上小学四年级。幸好我爱人是支持的。每周一次休假,一年近100次的往返,我克服了坐公交都晕车的毛病,还有无尽的孤独和牵挂。在那一年里,我成人高考以超出分数线一百多分的成绩考取了中国药科大学的本科和药剂师的职称证书。
2009年卫生系统老职工的公公突发脑溢血,孩子又调皮,家中无人照顾,所以我打了申请回城,局里同情家里的遭遇,同意借用到了现在的单位。这是一个新发展的医院,还没有申报等级医院。分管领导看中我踏实,肯吃苦的性子,让我代药剂科长一职。申报是很繁琐的长期工作。除了硬件,还需要各种软件资料的准备,而那时的医院,药剂科刚成立,软件资料什么也没有,得从无到有建立。医院布置的任务常做不完,需要经常加班,有时还得带回家继续,不懂的项目,还得去中医院和市人医取经。女儿有一次发高烧,学校打来电话,我手头刚好还有工作没完成,只得让我爱人接了孩子去医院。后来孩子抱怨,是不是她病得不行了,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很震撼,也很歉疚。我舍不得领导对我的信任和承认,难道我就舍得自己孩子的健康成长和家庭的和睦了吗?有多久没抬头看看蓝天白云了?有多久没带孩子去公园放风筝了?有多久没和爱人一起回家看过老人了?有多久没认真读完一本书?有多久没写下一篇完整的日志……这一切值得吗?这生命有那么多的舍不得,却不能以牺牲家人的健康和快乐为代价。 所以在正式投票选举药剂科长之前刹那,我选择了“舍”。舍掉所谓的虚名,回归适合自己的慢生活里来。无怨无悔。 当然,这“舍”并不意味着工作的疏忽,我依然热爱着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后来我先后取得了执业药师和主管药师的资格证书。
人生渐半,那些年的许多事,早已止于唇齿,掩于岁月。慢下来的时光,不惊不步不畏,云淡风亦清和,看一池莲舒叶卷,冬枯夏荣,心也一点一点地柔软开来,有了自然的温度。我也有了自己新的定位,照顾好家庭的同时,近一年来陆陆续续又有十篇文章刊登在《兴化日报》。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发来的邀请,我已参加了四期,学习的同时,结识了一帮纯粹的文友。忙时,工作,柴米油盐热灶头,闲时,以文会友,清风明月,纯粹安然。细思量,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如果可以,我愿意这样地生活下一个二十年,下下个二十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时光这个老师面前,任何文字都是苍白。再回首我这二十年,无论多少辛酸荣辱和“舍不得”,终不过如这东流水,终将必须“舍得”。
2016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