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個月前,八十五歲的伯父去世了。至此,我父親那輩最後一個男人離開了人世。
我們家族的某一個時代結束了。
而此時,政府要修一條馬路從村里穿過,已有許多農田被征收了,有許多房子被拆掉。
我昔日的初中小學同學,大多成了拆遷戶,在鎮上買了房,還買了車,有上百萬甚至兩三百萬現金揣在懷里,他們在同學群組里天天互相吆喝,相約一起喝酒吃飯唱K釣魚。
許多人辛苦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
村子里的房子已拆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二三十戶人家沒有拆。村民們聚在一起,談論的都是拆遷,村民們互相打聽著,看余下的房子什麼時候拆。
我突然意識到,某個時代已經結束了,不單是我的家族,還有我的家鄉,以及整個中國的鄉村。
一個叫耕塘大屋的村子將消失。此後,再沒有家鄉,沒有父老,也沒有鄉親。
也再沒有鄉土故事了,鄉村的人和事,成了一種遙遠的傳說,比如我伯父伯母的故事。
01
在五、六十年前,我祖父執掌家政的年代,我們家在當地算是一戶有點名氣的殷實農家,有五間正房、兩廂偏房,家里老少十多人,人丁興旺,方圓几十里都知道爺爺的名字。他的三個兒子都生得相貌端正,我祖母的精明能干、勤儉持家就更是名聲在外。
伯父十六歲那年,有兩個媒人來說媒。爺爺就假裝買牛的,到兩個媒人提說的人家去幫兒子打探。兩家的姑娘他都看到了,兩家的家境都打聽清楚了。
一家姓劉,開油坊的,家境頗好,給女兒准備的嫁妝相當豐足。爺爺去劉家時,正看到劉家的女兒坐在織布機上織布,樣子普通,不算漂亮,個子高瘦,看樣子是規矩老實姑娘。
爺爺在路上遇見另一個媒人說的姑娘,她正在擔水,兩大木桶水壓在肩上,臉不改色、氣不喘;高大漂亮,壯實豊滿,一看就是會干活、能生養的姑娘,只是家境就比劉家差遠了,家里是稻草屋頂的房子,嫁妝肯定是不要指望了。
爺爺回來,如此這般的和奶奶說了,他似乎是想選那個擔水的姑娘。
奶奶講,那當然選劉家姑娘啦,我們選媳婦,不選外表,要選人老實規矩的。
爺爺就講,選媳婦第一是要選外貌,要選漂亮的,樣貌是門面,第一重要。不會做事可以學,規矩可以教,樣子不好就沒得改。
在選媳婦這件事上,爺爺和奶奶似乎起了分歧。
奶奶就講,那我明天到廟里求問老爺,讓老爺作主,老爺選誰就是誰。奶奶口中的老爺,大概就是天老爺,天地間那位主宰者。
第二天奶奶一早就往廟里去了,中午時分顫著一双小腳回來了,滿臉喜笑:“老爺選了劉家的姑娘,連發三個聖卦。”
爺爺有點不歡喜,但既然是老爺作的主,問了卦的,也就無話可說了。
伯父的婚事就這么定了。
直到結婚擺酒的那一天,我伯父伯母才第一次相見。
02
伯父伯母結婚後,兩人兩地分居,相隔兩百里路遠,伯父在東鄉的林場做伐木工人,伯母在北鄉鎮上做紡織工人。他們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
隔壁傳家的媳婦,與他們同一天結婚,孩子生完一個又一個,結婚的第十六年,傅家生的大兒子都准備提親了,伯父伯母還沒有一男半女。
爺爺常為此事找奶奶吵架。
他用手里的長煙袋杆猛敲青石板,問奶奶:“你到底有沒有問老爺?還是自己作的主?”
我奶奶說:“老天爺作證,老爺連發了三個聖卦。”
爺爺一邊吸煙,一邊嘟嘟噥噥自言自語:“老爺作的主,應該不會給我一個沒有崽生的媳婦呀。娘買麻x的!”
我爺爺一生氣就駡這句,不知道他是駡廟里的老爺,還是駡我可疑的奶奶,或者是生不出孩子的伯母。
伯父一年回家兩次:中秋節和春節。他和伯母一年也就只有這兩次相聚,比牛郎織女一年多見一次面。
伯父是個孝子,休假在家,白天忙干活,晚上陪爺爺奶奶聊天,爺爺奶奶不睡,他也不睡。
爺爺愛抽煙,睡得遲。中秋節晚上坐在堂屋抽煙,一袋又一袋,一直抽到連月亮都打瞌睡了才去睡。冬天在火爐邊抽煙,要等火爐里最後一粒火星都熄了才去睡,伯父待他去睡才進睡房,此時,伯母早已熟睡。
而伯母是個賢慧媳婦,作為長媳,早晨她要第一個起床,張羅一家大小十多人的早飯,她起床時,伯父還在熟睡中。
伯父的假期很短暫,回來一趟,短短几天就走了。
那一年春節過後,伯父回到林場,心事沉沉。和他搭檔多年的工友問:“嫂子這次……該有了吧?”
伯父嘆了口氣。
伯父伯母平時從不書信聯繫系,但那年元宵節,伯父回林場才十來天,伯母居然收到伯父寫來的信。內容很簡單,大意是伯父在林場感染了風寒,卧床不起,叫伯母趕快過去照顧他几天。
信的未尾,又加了一行大字:要帶一個枕頭過來。
伯母請了假,第二天清早抱著一個枕頭,坐車到縣城,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傍晚到了林場,正好看見伯父背著一根大木頭和一位工友從山上回來。
伯父看見伯媽抱著一個枕頭站在面前,很是詫異:“你來干什麼?”
伯父的工友在一邊一直偷笑。
伯母在伯父工作的林場小住了三五天。回去九個月後,古歷十月底,我伯父伯母,在結婚十六年後,終於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也是我爺爺奶奶得的第一個孫。接著,又連著生了兩個兒子,我爺爺終於相信,奶奶沒有騙他,老爺是幫他選了這個媳婦。
03
在伯父伯母六十歲那年,他們同時退休回到了村里。在分居了四十四年之後,終於有了朝夕相伴的婚姻生活。
只是,分別的日子很漫長,相伴的日子卻極短暫。一起生活了五年後,65歲的伯母去世了,肺癌--肯定和一輩子的紡織廠工作有關。
伯父在鄉村獨自度過了余下的二十年,一個人砍柴種菜,自己洗衣煮飯。伯母就葬在對門山上,上山砍柴的時候,伯父常過去清理坟上的灌木雜草,獨自坐在伯母的坟前抽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