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是在2019年4月1日确诊的,以至于同事看到门静的朋友圈,都说这是在开玩笑。她倒希望真是玩笑,一个老天爷逗弄她的玩笑,一觉醒来病痛全消。回国没几天,男友就联系不上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她辛苦两年攒下的积蓄。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门静翻找出妈妈的电话。号码储存在通信录里好多年了,从来都只有来电,她是绝不会主动打的。她不知拨通电话后妈妈会作何反应,颤抖的指尖在呼叫和挂断键上来回切换……
一、等待
门静,1989年出生在辽宁锦州市的农村。爸爸殴打妈妈,似乎已成为她幼年生活中的一部分。
8岁那年的一天晚上,门静从一阵打斗声中惊醒。她透过门缝朝房间张望,见爸爸正骑在妈妈身上,拳头砸在妈妈头上发出声声闷响。
妈妈浑身瘫软,唯有双手死死拽住窗帘,似乎想借助窗帘的力量站起来。门静吓得退回床上,将头埋在膝盖间抽泣。
几分钟后,妈妈跌跌撞撞来到房间,抱住瑟瑟发抖的门静痛哭。门静懂事地帮妈妈拭去泪水,轻声说:“妈妈,你快走吧,不然会被他打死。”
8岁的小姑娘,已经懂得保护妈妈了。只是,门静的内心很纠结,一方面希望妈妈快快逃离,另一方面又担心妈妈真的走掉了。
在8岁生日的前几天,妈妈从镇上买了个小蛋糕塞给门静,急切地说:“姑娘,妈妈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接你。”
此后,门静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记住妈妈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等妈妈来接她走。一年过去了,爸爸找了个阿姨回家,妈妈还没出现。
爸爸生性木讷,对门静很疏远。她就像家里养的一只小狗,天黑了回家睡觉,到了饭点回家吃饭,其余时间全在外面野。没人问她开不开心,也没人关心她有什么样的想法。她经常独自坐在村口发呆,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小心脏不禁猛跳几次。
两年过去了,门静愈发想念妈妈。小伙伴们都有妈妈,她没有。到了吃饭时间,眼睁睁看着玩伴儿一个个被父母叫走,她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绞痛。她认为,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就是妈妈叫孩子回家吃饭。
13岁的一天,住在同村的舅舅找到门静,问她想不想去看妈妈。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门静来到位于齐齐哈尔的妈妈家。和想象中不一样,这里多了两个人,一个陌生叔叔和一个弟弟。她明白过来,原来妈妈和爸爸一样再婚了,还生下了弟弟。整整五年过去,妈妈没来看过门静一次,以至于再次相见,妈妈的脸已有几分陌生。
尽管妈妈和叔叔都很热情,但门静的心好痛。她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便无端对弟弟产生了恨意。
晚上,门静被弟弟的哭声惊醒。妈妈也醒了,轻柔地抱过弟弟,大手在弟弟的后背打着节拍,嘴里发出呓语般含混的声音。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门静,在记忆中,妈妈从未如此温柔地抱过自己。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妈妈说:“姑娘,你也看见了,妈妈这里比奶奶家还穷。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过来住。”
门静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哪有嫌弃,只是很伤心。等一年,妈妈不来;等两年,妈妈不来。如今过去五年了,妈妈家新添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她已经没心情过来凑热闹了。
门静恨弟弟,那时她认为要不是因为有了弟弟,妈妈肯定会遵守当初的承诺。另外,妈妈还把本该对自己的爱全都给了弟弟。在齐齐哈尔呆了不到一周,门静一心想着逃离,尽管妈妈挽留再三。
二、怨恨
回到锦州,门静就不再坐村口等妈妈了。她仿佛成了一个孤儿,正如歌中所唱——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每每听见这首歌,门静都觉得歌中唱的是她自己。
14岁的一个周末,门静去找同学玩。道别的时候,同学妈妈把她叫回去问:“女孩子长大了会来月经,你懂不懂?”
门静茫然地摇摇头。
同学的妈妈贴在门静的耳边说:“你来月经了。”说完把她领进屋,找来卫生巾教她如何使用。那一刻,门静努力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初三上学期,奶奶陪门静去学校报到。奶奶的钱用两层手帕包得方方正正,零零整整加起来只有五百多,交完学费之后就没生活费了。看到左右为难的奶奶,门静决定不念书了。
正规工厂是不收童工的,门静只好跟随村里的姐妹到锦州的餐馆打工。捡盘子刷盘子,去后厨帮忙,一个月工资300元。在小餐馆熬了三年,总算熬到18岁,就有小姐妹介绍门静去了大连的电子厂。
2010年夏天,门静在大连出了严重的车祸,股骨粉碎性骨折。她打电话给妈妈,希望妈妈来照顾自己一段时间。没想到,妈妈在电话那一头吞吞吐吐地说:“这边,不方便辞职……你弟弟也……要不去找你姑吧……”
没等妈妈说完,门静就把电话挂断了,在病房里大哭起来。这时,医生带了好多学生进来查房,聊起门静的伤情,说要打钢钉。门静失控地吼道:“不要打钢钉,我妈妈都不来,打什么钢钉。”
之前只是陌路,骨折之后,门静就把妈妈当成了仇人。她见到别的孩子在哪里磕破皮妈妈都心疼得很,而自己伤得如此严重,妈妈却看也不来看一眼。说到底,在妈妈心目中,工作和弟弟都优先于自己。
在姑姑的陪伴下,门静做完了手术。连严重的车祸也能挺过来,门静就发现自己不需要妈妈了。妈妈只是一个符号,没有实质性意义。此后,妈妈若是再打来电话,门静心情好时草草应付两句,心情不好直接掐断。多年来,她从未主动找过妈妈。
尽管学历不高,但门静是个勤奋好学的姑娘,趁养伤的间隙,又是学画画,又是学外语。伤好之后,门静找了一份外贸工作,27岁那年被外派到了韩国。
2018年,一个韩国男孩走进了门静的生活。至此,伴随着门静的霉运似乎一扫而空。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姑娘,孤苦伶仃,靠自己一路打拼到了贸易公司中层管理的位置,事业爱情双丰收,未来一片光明。
2019年愚人节这天,幸福的日子戛然而止。医生说是乳腺癌,门静蒙了。癌症,对一个生活刚步入正轨的姑娘来说,是个多么陌生和恐怖的词啊。太残酷了,许是天意弄人,才让她在愚人节这天确诊。
走在举目无亲的异国街头,门静任由泪水滂沱。在韩国没医疗保险,只能回国治疗。她把房屋押金交由男朋友打理,等退租后再转给她治病。
在韩国,押金交得越多房租就越便宜。为此,门静把前两年赚的钱都作为押金交给房东了,折合人民币大约有六七万,这几乎是门静的全部家当。
回国几天后,男朋友像是从人间蒸发了,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门静明白过来,区区几万元就迷惑了男朋友的眼睛,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哭了整整一夜,门静不知该向谁求助。公司的同事和普通朋友只能给一些安慰,但安慰不能治病。要说放弃吧,自己还年轻,总有诸多不舍。
万般无奈之下,门静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我得癌症了,在锦州治疗。”
电话那头唯有长长的静默,似乎妈妈在分析这句话的可信度,门静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三、和解
两天后的傍晚,妈妈顶着落日余晖风尘仆仆地站到了门静的床边,“姑娘,妈辞了职,过来照顾你。”
妈妈的突然出现,令门静有些错愕。多年不见,这还是她记忆中的妈妈吗?身体消瘦皮肤黝黑,穿一身破旧的衣服,连同她的大背包,如两尊雕塑般杵在病房的过道上。
护士推车进来,喊道:“家属请让一让,东西别放过道,那边有储物柜。”
妈妈一脸茫然,看看护士又看看门静。门静一下子就来了火,翻身下床,将妈妈的背包扔在柜子最下层,转身问:“你怎么想通的,要过来照顾我?”
妈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笨拙地搓着双手答非所问:“我辞了工,过来照顾你。”
门静懒得深究,也懒得听妈妈解释,闭上眼假装睡觉,泪水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过了一会儿,只听妈妈在耳边说:“来,姑娘,吃个苹果吧,刚买的。”
门静不耐烦地吼道:“明天要手术,我什么也不能吃。啥也不懂还照顾病人,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妈妈的眼眶红了,嗫嚅着说:“姑娘,你别赶妈走,妈已经辞工了,回去也没事情做。就让妈留下来照顾你吧,啊?”
事实上,门静很想得到妈妈的照顾,但不知为何,真看见妈妈的时候,心中又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第二天清早,姑姑来了,爸爸也来了。见到爸爸,妈妈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怯懦和恐惧,转身进了卫生间,这让门静对妈妈新增了一丝鄙夷。
躺在推车上,经过长长的过道,门静被推进手术室。妈妈一路小跑跟着推车,紧紧握住门静的手说:“不要担心,妈在外面等你。”
妈妈只念过小学四年级,说不出动听的话,但这句朴实的语言还是触碰到了门静心底最柔软的弦。
在妈妈的陪伴下,门静熬过了手术,身体正一点点恢复。刚来那两天,妈妈总是无比精准地踩到门静的雷点,引得门静大发脾气。每次门静发了脾气,妈妈便用小本本图文并茂地做好标记,以防下次踩雷。经过一周的磨合,妈妈似乎变聪明了许多,做事情不再笨手笨脚,成为合格的病人家属。
接下来是漫长的化疗期。门静在医院附近租了房,二十几年形同陌路的母女俩,重新挤在一个小空间里面。
为了让门静多吃东西,妈妈想尽办法做各种美食;为了让门静身体舒服一些,妈妈便帮她按摩肩颈和腿脚。
有一天夜里,门静一觉醒来看到妈妈坐在床边,头歪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自己的一只脚。这是一幅怎样温馨的画面呀,门静梦寐以求多年,却在罹患重病的时候实现了。当年嫉妒弟弟实在不应该,因为自己和弟弟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妈妈的孩子。
从那以后,门静不再冲妈妈发脾气了。夜里看到的一幕让她终于明白,妈妈依旧深深爱着自己,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乃至将来。妈妈也是个苦命人,懦弱,能力差,连她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更没余力照顾好孩子。
八个月后,门静化疗结束,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妈妈回了老家。这珍贵的八个月时间,成为门静此生中最美的回忆。她不再羡慕别人,因为她也拥有了完美母爱。
提心吊胆过了两年,2021年6月,癌症还是毫无悬念地发生了骨转移,妈妈再次从老家过来照顾门静。化疗了两个月,复查显示有改善。门静开玩笑说,“妈妈就是我的幸运神,有妈妈在,肿瘤君也会吓得瑟瑟发抖。”
等化疗的副作用消失之后,爱美的门静去拍了写真集送给妈妈。坦率说,门静心里很没底,不知癌症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或转移,或复发。与死神擦肩而过,让门静更加懂得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珍惜失而复得的母爱。
四、后记
如今,距离骨转移已经过去一年了,门静的病情还算稳定,只需定期上医院复查。
妈妈更加忙碌,一会儿回齐齐哈尔老家,一会儿到锦州照顾门静。妈妈不在的日子里,门静或开直播与病友聊天,或是上朋友的画室教小朋友画画。
门静,这个于苦难中成长的女孩,在妈妈的爱里重新找寻到了生命的意义。再是兵荒马乱的人生,她也要努力活成一首华美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