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曾和我一起坐火车回家的小伙伴们,还有曾经坐火车回家、现在坐火车回家的朋友,祝路上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年我在美国坐火车从芝加哥到西雅图旅行,又从波特兰坐火车回芝加哥。美国的火车和当年T字头的列车差不多快,可能还要慢一些。从芝加哥到西雅图要坐两天,当时抱着忆苦思甜的心态买了坐票,没想到美国的长途火车座位像飞机的头等舱座位,很宽很软,腿是可以伸直的,椅背也可以下放至和地面四十五度角,“葛优瘫”着是没问题的,这么舒服的坐票,别说两天,我坐一个星期都没问题!为了不让自己“睡于安乐”,我白天到观景车厢观景、聊天、打牌,晚上回来睡觉,两天的时间过得简直不要太快!这是我第一次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在旅途中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了那些在国内坐火车回家的日子……
上大学以后,读研、工作,出国之前,我在广州待了十年。我家在济南,这十年里,每年寒暑假我都回济南。上大学的时候比较清贫,我都是坐火车来回,而且那个时候好像所有人都是坐火车。从广州到济南每天只有一趟直达的列车——T179,T180——前几天遇到一个同为家在山东在广州上大学的朋友,他提起坐火车的事,我当时脱口而出:T180,还有179,忘了哪一趟是回济南,哪一趟是去广州了。他说对对对,你居然还记得!呵呵,我真是坐了好多次那趟列车啊,和我的小伙伴们……
寒假回家的票并不好买,因为在春运期间,需要托人才能买到卧铺票。好在我的小伙伴们里有三个在火车部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就先找A,A不行找B,B不行再找C,他们也十分乐意帮忙,毕竟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啊!大家,还有大家的爸妈,都希望路上彼此多个照应。
那个时候我总是宿舍里第一个出逃的人,因为来回路上就要耗上两天,不快点走的话,觉得亏得慌……我的小伙伴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大家都心有灵犀地去买期末考试完之后最近的一班列车票。通常是周五考完试,晚上我们就奔赴火车站了。大名鼎鼎的广州火车站啊!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好几个说在火车站被抢了被偷了,当然都没有恶性案件,我从来没有过,现在都有点想念那里了。我记得来回都是晚上发车,正点应该是二十二个小时,但是从来都没有正点过,从来都是刚刚好晚两个小时……
基本上第一天晚上上了车安顿下来,再闲聊几句,大家就各自洗洗睡了。我从来都睡上铺,因为……我有交通工具嗜睡症,上了任何交通工具,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我会自动入睡,很难醒来。所以,基本上我再醒来时,正好是第二天的清晨,车到了武昌,这是个大站,停的时间久,上下车的人多,会闹出很多动静,这时我会下来看看这个刚刚苏醒的雾蒙蒙的城市。横穿武汉要很长时间,列车慢悠悠地叮叮当当地不停地过桥,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有点忧伤的诗意的感觉。我真正去武汉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总觉得对这个城市有一种亲切感,觉得自己不只来过一次,毕竟这是旅途中我唯一认真看过的城市……
过了武昌之后,我就继续上去睡觉了,其他的小伙伴陆陆续续起来了。他们闲聊,或者打牌。我再起来的时间很随机,一般都是到了快到山东地界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叫兖州,我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我记得一个小伙伴说“充州到了”,然后被我们狂嘲笑,那个字念“掩”。所以每次快到“充州”的时候,大家会例行调笑一番,我就下来了,也饿了。这时小伙伴们会假装惊讶地说:啊!原来你也在这趟车上啊!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所以那些火车上天才的推销员,什么鞋垫啊腰带啊圆珠笔啊玩具啊,我印象也不是很深,不失为一个遗憾……
列车上的标配是泡面,我平常不吃泡面,攒着火车上吃。我并没有加一个卤蛋或火腿肠的觉悟,但也觉得挺好吃的。这时天也快黑了,大家都忙着在手机信号较好的间隙,用小破手机和家人联系,告知晚点的情况,我也不例外。一般都是我爸来火车站接我,我妈在家做饭给我接风洗尘,然后我好吃懒做的寒暑假就正式拉开序幕了。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大家就要商量买回程火车票的事了。我还是ABC遍寻过去,看谁能顺带帮我买一张卧铺票,一般都能如愿。寒假一般是五个星期,中间夹着忙年、过年、拜年,好像一眨眼就过了。我们都是拖拉着,到再不走就要误了开学的那一天的晚上,又聚在火车站,只不过这次是小一点的济南火车站。
回去的路上无比忧伤,因为家的干燥温暖越来越远,广州的潮湿发霉越来越近。好在交通工具嗜睡症拯救了我,睡和醉一样,都能暂时逃避现实。武昌仍然是那个嘈杂的大站,还是在清晨时分到站,我也还是会下来看看这个和济南一样、有些破败有些生机的城市。
在我的往返旅途中,武汉是一个神奇的中点。回济南的时候,路过武汉之后,万物开始凋敝,铁道边是破落的小城、荒凉的田地、枯树林、灰色的残雪、灰色的天、枯黄的地。回广州的时候,路过武汉之后,虽然城市还是很破(没办法,谁让京广线经过的都是老城区呢),但就像枯木回春一样,树上渐渐有了绿色,水也多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不大知道列车经过的湖南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时我又睡过去了。当内心的忧伤沉重到使我无法入睡的时候,列车进了南岭,开始不停地过隧道。此时,窗外已是一片郁郁葱葱了,偶尔暴露出来的土也不再是黄色的,而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大家都因为离开家的饭来张口而备受打击,随着空气越来越温暖湿润,又开始担心离开了一个月的被褥有没有受潮,晚上睡着有多不舒服。总之,列车是在一片惨淡的气氛中进入了广州站。每次下车拖着沉重的行李想办法回到宿舍,以及那之后的几天,是我每年最不开心的时候。因为那种身上黏糊糊、到处湿漉漉的感觉真的很不好,甚至宿舍的镜子都会蒙上一层水汽,地板也是滑的,尤其是在先甜后苦、有家里的暖气作对比的情况下。
有三次我没有买卧铺票。一次是有一个小伙伴说想体验生活,我就陪她体验生活了。两次是国庆节来回。国庆节没有人回济南,我爸拐了几个弯托人也只买到了坐票,于是我一个人一去一回又体验了两次生活。其实对于我这种交通工具嗜睡症的重症患者,坐二十四个小时的硬座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反正躺着坐着都是睡,睡着了对我来说差别不大,就是醒的次数多点,但是我总是很快又能入睡。坐硬座的最大的缺点是——在第二天到武昌之前无法上厕所,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多到过道里、脚下、厕所里,只要能塞下一个人的地方,都塞满了人,和他们各种形状的行李。到了武昌,有很多人下车,至少厕所空出来了。
本科四年,每年寒暑假回家再返校,就是这样坐火车过来的。毕业后,我在同一所学校读研,可是,我的小伙伴只剩下了一个……好在这个也自带买票功能(偷笑)。
2008年春节前,我和小伙伴商量好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坐火车回家。考试结束的当天是星期五,下午我在宿舍看澳网男单半决赛。澳网每年都是一月中旬开始,一月底决赛,所以它就像一个参照物,可以参照出当年过年早还是过年晚。这里忍不住插一句,有人看了今年纳豆和迪米的半决赛了吗?比春晚好看一万倍!Anyway,和今年过年早不同的是,2008年那年春节来得更晚一些,放假的那个周末刚好是澳网的决赛,这意味着,如果我周六晚上坐火车回家,到家是周日晚上,很可能错过整整一场男单决赛。然而,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周六回家。
那年半决赛是初出茅庐的小德对如日中天的费天王。我自小德出道以来就是德粉,所以我十分关注这场比赛。那年冬天冷得出奇,广州一旦冷起来,生于暖气房长于暖气房的北方人真是抵抗不住啊!当时也没有无线网,我的单人宿舍是上床下桌的那种,反正我弄了半天,才把电脑和网线都弄上了床,瑟瑟发抖地裹着被窝看小德被费天王虐。连虐了两盘,第三盘也没有任何起色,小德还狠狠地摔了一下,我都快哭了,一半冻的,一半心疼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关了电脑,蒙头大睡。
晚上,小伙伴来给我送火车票,他一脸轻松地说:“看澳网了吧?”我沉痛地点点头。他愉快地说:“结果真是想不到啊,小德挺厉害啊!”我一脸懵逼:“前两盘一直在被虐啊,第三盘还摔倒了……”“呵呵,那一下摔醒了!之后连赢三盘啊!”呃……我也不知道我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总之此时我真有点后悔了,因为小德在决赛的对手是同样没什么经验的特松加。对,就是那个爱吃香蕉的猩猩!
第二天白天已经传来广州火车站因为湖南江西的大雪大面积晚点的消息,我和小伙伴也没有很重视,因为火车晚点很正常啊。晚上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在校门口集合,然后打车前往火车站。可是,站前路已经封了,我们只好拖着箱子步行前往火车站,就在车站前面的立交桥下面走过。天空飘着小雨,气温在五度左右,周围到处都是乘客和行李,非常混乱。这时我心里有不妙的感觉。
广州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在全国的老火车站里绝对算大的。此时,整个广场都是人,我们跟本无法接近候车大厅,更别说进去了。我们就站在站前广场的边缘,和“广州站”三个大字遥遥相对。雨越来越大,我当时穿了一件薄羽绒服,很快就湿透了。
我们就这样等了两三个小时,早就过了上车的时间。我们也许前进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可能就几米。但是我们的后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站满了人,人们的焦躁情绪随着午夜的临近被点燃起来。这时我有点害怕了,周围都是望不到边的人啊,还有各种形状的行李,雨还是没有停,我在人群里瑟瑟发抖,这次一半是吓的,一半还是冻的。
我爸爸从济南遥控我,要我立刻离开火车站。他们大概也从电视上了解到了广州站的情况。我和小伙伴商量了一下,决定撤退,这样过夜可是一点都不好玩儿。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往里挤,只有我们两个在往外冲。我后来在北密见过逆流而上的鲑鱼,在急流中扒着溪底的岩石,找准时机向前窜出一寸,进三步退两步,我们当时绝对比鲑鱼更举步维艰!所有人都在问我们为什么要出去,所有人都不肯向后挪动一小步,总之我们用了浑身的气力,用了比进去更长的时间,才挤出了人群。我和小伙伴检查自己和行李是不是齐整,我全身都湿了,鞋上裤子上都是泥,肩膀扭了,而我的小伙伴,也一脸狼狈,他的箱子轮子掉了一个。从此我买箱子,绝不贪便宜!
这时早就过了凌晨,我爸爸继续遥控我,让我先回去睡觉,第二天买机票回来,多贵都买!小伙伴也是这个意见。第二天他去退票了,不过好像没退成,售票处早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也不在乎这两三百块钱了,只觉得能平安到家就好。我们最终买到了周一的机票,多钱我也忘了,反正不便宜,唯一的好处是我裹着被子见证了不到20岁的小德捧起了第一座大满贯奖杯。
周一晚上一到家,我就发起了高烧,烧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晚上好了。演济南新闻的时候,我爸我妈叫我出来看,那辆应该周日晚上到济南的倒霉的列车,经过了70多个小时的晚点,到周三下午才到,期间我经历了火车站雨夜惊魂、小德捧杯的兴奋、坐飞机回家的庆幸、发烧的折磨和病愈的喜悦。据说在经过湖南的时候还车上停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地里抛锚。那些乘客一下车立刻投入了亲人的怀抱,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妈说,看了吗,幸亏坐飞机回来的,要不你也是这副德行!那时我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父母的英明,同时为那些还在路上的人担心……
当那些决定在本科毕业之后离开广州的小伙伴们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坐这趟火车了,我曾经在心中暗暗发誓,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时候,我一定要克服交通工具嗜睡症,好好看看沿途的城市、乡村。然而,当最后一次发生的时候,我们往往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济南和广州之间坐过火车。经过了雪灾之后,我爸妈对铁路客运不放心起来,坚持让我坐飞机回家。而我在读研之后开始教英语课,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也能付得起机票钱了。
后来广州到武汉的高铁开通,我坐过几次。对于我这个交通工具嗜睡症的重症患者,广州到武汉简直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我到底也不太清楚铁路旁边的湖南长啥样,而且,高铁的轨道是新修的,和老的京广线并不一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