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

现代化时代,依旧不乏武林人士。

天桥上,摆摊人席地而坐,兜售着他的棋局,是一个残局。从局面看来,我方占据了各种优势,而主人方险象环生,苦苦支撑着,在任何一个懂下棋的人眼中,胜利的号角已经在己方吹响。

摆摊人身穿过时的老旧日常商务装,踩着破旧的皮鞋。落魄地、一脸倔强地等着前来击败他的对手。

出来混,谁没有一点本事,主人方棋面上虽然险象环生,理智一点的人也知道,其中必定有败中求胜的杀招。

我时常在万绿园天桥上路过,他的摊位总是拥挤,大家都是负手而立,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围观着,却没有真正蹲下来与之一战的人。

“象棋下得好,在外面,也能混饭吃。”爷爷说。‘在外面’三个字还象征性的顿了顿。小时候第一次下棋,就是被这句话吸引。那时候我便入了楚河汉界这个门。

‘真的会有人中他的套吗?’我一次又一次地路过天桥。

真的会有人入他的套。一个是托儿,第二个是小六。小六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六,我惊讶不已的是他屡次入套。

这小六的原话“我就不信下不过他。”‘就’字拖得特别长的音。

他的老婆在家等着他发工资的钱买菜,他说今晚发工资,加菜。结果老婆从白天等到天黑不见他人。寻着路找,找到了已经输光的他。

“两百一局,我——就——不信将不死他。”小六被拖着回家。

于是乎我对这个天桥上摆残局的人多了几分观察。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伙伴。伙伴总是在人群聚集的时候蹲下来“挑战”。

负手而立的路人便心痒痒地看着他俩演练。哪个忍不住了就入了套。

好歹小六也是上过大学的人,怎么就上了天桥把戏的当?直到我去到了他老家,那是云南的边陲小镇,遥望对面便是缅甸的山头。我到那里是为了找百年普洱茶。

小六已经多年没有回家了,他一家老小都已经从山里搬到了临沧县城,这次他带着我到他亲戚舅舅家,可谓翻山越岭,坐了大巴坐小巴,坐了小巴坐拖拉机,坐了拖拉机坐摩托车,终于是到了荒无人烟的山里。

他舅舅每年茶季做茶,其余时候种玉米,收了玉米酿酒,卖酒换钱,自己也酗酒。

我一方面算得上是远方的来客,一方面是收茶的客户。他舅舅对我招待可谓极度地周到,吃的是火塘上挂着的腊肉皮炖地里现摘的茴香菜,还特地去抓了蜂蛹来炒。小六说这是山里最丰盛的菜了。

吃完并不合胃口的饭菜,我们全都搬了小椅子坐在院子里闲聊,狗在身旁窜来窜去,小孩子也格外新奇我这个外人。他舅赶忙把狗赶走,我对狗虽不生,他舅心里却觉得不妥。

一个城里人能跟他们聊点什么,除了茶叶没什么好聊的,他们对普洱茶就像海南人对椰子一样,看腻了的东西也聊不起劲。

小六对我说,可惜你不喝酒,你要是跟他们喝起酒才有得聊,他们一顿饭不从日落吃到月亮高高挂反而不习惯。客人吃完出来了,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

他舅问我赌不赌钱?赌钱的话就骑摩托去缅甸那边,二十分钟路,中国老板开的赌场。我也不赌钱。

这下尴尬了。气氛沉默了一会,他舅拿出了棋盘来,笑着问我会不会下棋,我说会。

他舅说在这里,喝酒、赌钱、只有没钱了才下棋。从口气里听得出下棋不属于待客,像是低了一等。

我与他舅下起来,他舅低着头,手里攥着败下阵来的棋子,思考的时候把玩着,大家也都不再说话。

我的棋艺差,在我看来还分不出胜负的时候,他舅就直起腰,把棋子啪啪啪收拾起来说重摆吧。我一头雾水,小六对我说你已经输了。

输当然也要输得明白,我不服气地嚷嚷,他舅啪啪啪把局面预演一次,嘴里还说:“我先这里,你肯定这里,我再这里,你不得不这里。不听一声‘将’,你不死心。”

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几盘下来我已经索然无味。小六却来了瘾。换他上,此时他们已经顾不得招待我了,泡了一杯火塘上存的普洱给我,算是把我打发了。

大颗的木头棋子你吃我我将你,拍得棋盘啪啪啪地响。语言上的交锋也不落下。

突然,入夜的寂静中,小六破空怒吼一声“胆子!”

原来是他舅深入敌后的一记换子,用车换了他的当头炮。

他舅此时眼神坚定,不发一声的沉着。

“将!”小六用第二个炮吃掉他舅的车。屋里的小孩从梦中被吓哭了起来。

他舅娘屋里骂了一声听不懂的村话。他舅脸上却是一副妇人不可语天下事的表情。

一盘棋,有了音响效果和表情包后变得格外精彩。

他俩棋逢对手,一直战斗到月光光,邻里都回了各自的屋。

散场的时候,我、他舅、他三人一同蹲在水池边洗漱。

小六问我:“还记得天桥上摆残局的那个不?”

显然他还放不下那件糗事。“嗯”我说。

“我——就——是看不惯他在那里骗人。”

他舅吐掉漱口的水,边甩牙刷边说:“肯定有方法能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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