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的前言里,简·艾伦·哈里森就声明了“书名中的那个‘与’字,才是这个书名的立意所在和本书的主旨所在:本书试图向读者揭示出仪式与艺术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简言之,这部《古代艺术与仪式》是向“非专门家”介绍作者的古典学术研究成果的。而无论成果为何,大抵总脱离不了“仪式”与“艺术”。——那么为何我要以“生活”为题来写这一篇笔记呢?其实这原因也并不难解,在本书的最后一章里,哈里森(或许是无意地)提及:“我们都认为自己实际上拥有的生活不是真的生活。”不得不说,这二十世纪初的辛辣之语,到了今天仍一针见血。然而这本神话民俗学之作又为何出此批评呢?因为无论是艺术,又或是仪式,其实从未远离生活。
本书共分为七章:“艺术与仪式”“原始仪式:哑剧舞蹈”“岁时仪式:春天的庆典”“希腊的春天庆典”“从仪式到艺术:行事与戏剧”“希腊雕塑:帕特农神庙浮雕和贝尔福德的阿波罗”“仪式、艺术和生活”。第一章作为引导部分将读者带入探寻仪式与艺术的旅途,正如作者所说,“最初,是一种相同的冲动,让人们走进教堂,也让人们走进剧场。”这是作者写作的主旨也是她想要说明的对象。艺术和仪式因着人们共有的感情因素而在一开始浑融不分,它们都涉及对某种行为的再现;但再现本身一开始并非目的所在。“只有当激情渐渐冷却并被人们淡忘……艺术才变成了单纯的摹仿。”第二章、第三章则分别讨论了“一般性的仪式舞蹈”和“特别重要的舞蹈”即春之舞。所谓“仪式舞蹈”,或是自发而私人,或是有组织而公共,但一开始不外乎是对激情和欲望的宣泄;然而个体的感情往往不能持续下去,为了使行为剧烈且持久,集体性是必不可少的。而对于“特别重要”的春之舞,其名称本身已经蕴含了它最重要的特点,即周而复始的重复性。“人类先民之所以对季节特别关切,仅仅是因为季节和他们的食物供应休戚相关。”这种季节性体现在各种各样的古代文明乃至二十世纪初仍未“开化”的民族中,对“冬”与“死”的恐惧和对“春”与“生”的期盼形成了仪式的最初动力,这之中可以说并没有什么抽象的东西——譬如神灵。但是在周而复始的重复中,一位领舞者可能被推举出来,而他就是抽象化的源头,就是“道成肉身”。而在第四章中,作者分析了更为具体的个案,即希腊的春天庆典;但她的眼光并未局限于此。她引用了品达、普鲁塔克的作品,马格涅西亚城、雅典城的春季“宰牲节”,以及库页岛上阿伊努人的祭熊仪式,来说明酒神颂源于仪式乃至戏剧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酒神却从未以婴孩的形象出现,而总是一位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并非从母体中呱呱坠地、诞生在春天里,而是“再度诞生”:正如“野蛮部族”的青年第一次的降生是投身人间、而第二次的降生则是进入社会一样。这里作者列举了诸多二次诞生仪式作为实例,而仪式的目的则是实现参与者从一种社会地位向另一种的转变。至此,作者已对酒神颂的源头做了阐明,而——亚里士多德如是说——悲剧源于酒神颂。
然而想象古希腊那庄严肃穆的悲剧,再想象喜庆而挥霍的酒神颂,这一理论又似乎与事实不符。在第五章里,作者便针对这一悖论进行了说明。首先,她指出艺术必须与受众存在着一定的“心理距离”,即刻的行动与反应并不能成为艺术;因此,仪式就成了真实生活和艺术之间的桥梁。而在她看来,有两个因素促成了这一转变的发生:宗教信仰的衰落,和外来文化及外来戏剧质素的输入。前者基于生产力的发展,而后者源自政治制度乃至当时的世界局势的变化。然而,以表演形式展现的戏剧,与仪式终归有着微妙的联系,即使不加细究亦可凭直觉察觉;因此作者在第六章中,又向前跨了一大步,从人们的行事转向了被造之物,转向了“以物态的凝固形式持存之物”。作者所选取的两件作品,帕特农神庙浮雕和贝尔福德的阿波罗,在我看来分别是两个时期、两种类型以及两种动机的代表——然而都源于一个仪式;它们分别代表着早期和晚期、浮雕和圆雕,以及前者是对于仪式场景的写照即“献祭”浮雕而后者则是对从仪式脱胎而来的人格化神灵的创作摹写。藉由这种摹写,神灵抹去了其身上最后的、微薄的仪式痕迹。至此,艺术与仪式的关系已经相当明确了:“现实生活,作为本能的反应;生活的仪式化再现,作为弱化了的反应;神,作为仪式的心像投射;最后,艺术作品,作为心像的摹本。”如果就此打住,那么这本书或许也只是又一本枯燥乏味的教科书式自娱自乐;然而在第七章中,作者不仅对于当时流行的对于艺术的看法和理论进行了对比和批判,更对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阐释了自己的看法。艺术固然需要“心理距离”,需要艺术家的自我超越,却不需要把个人感情的渲泄与自我升华混为一谈。至此全书功德圆满,作者流丽的文风让这本小书成为艺术品,而务实的态度又不失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
不过对于我来说,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远不限于此。作者对于科学、艺术、宗教的看法多少带着时代的痕迹,有一些在今天看来也似不能全然接受,然而智慧的火花却是随处可见——尽管作者的原意未必是想要强调这些观点。除了开篇的那一句“我们都认为自己实际上拥有的生活不是真的生活”,还有“哪里有欣悦,哪里就有创造”“分工让我们在有所失去的同时也有所得……我们不应该一味眷恋过去”“艺术要求我们去看和体验,而且假如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要真正地生活……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到日常生活的淳朴的人际关系之中。‘尽你所能干好你手头之事’”——以上全部出自本书的第七章,在我看来最有趣的一章;前六章中的旁征博引固然能体现作者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然而这一章却体现了她是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有趣的灵魂。与她书中所批判的矫揉造作的有趣和对浮夸的唯美的病态追求不同,她未曾为了自己的研究和事业而向他人低头,也不曾屈就内在的惰性。倘若我能与她生在同一时代、见到她本人的话,该是怎样一种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