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出屋外,明晃晃的太阳灼着他的眼,一阵眩晕。有多久了?他也不知道。饥饿像乌云压在村庄头顶。
村子里遭了饥荒,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土巷里不再见谁家的娃子嬉笑跑动,鸡鸣狗吠也日渐少了。糠菜,树皮,连老鼠也抓来吃。男人忍着饿,但心里还有一点倚仗:米缸还没空呢。
这是家传的祖训,日子再难,米缸里必得留些米。男人的爹、爷爷、祖爷爷,世代守着这规矩,再多难,也熬过来了。他总记着爹的话:"这米缸不空,就有个盼头。"就是再饿,他也不教妻去动米缸里那把米。
太阳日复一日地出来烘烤贫瘠的土地,烘烤绝望的人们。没什么可吃的,就挖土,和水冲一碗,吞进肚里。男人和妻坐在低矮的棚屋里相视无言。两双饿得发亮的眼睛,两张坚硬的脸。妻求他拿出哪怕一点点米,熬点米汤,他坚决不许。妻不作声了。
死气笼罩着村庄,路上再难看见活物。饿死的人一个个烂在炕上,腐臭从家家户户的门里飘出。
一个饥饿的下午,男人从外面挣扎回来,看见妻端着一碗米汤等他。"我只取了一点米,"妻说。男人一呆,颤抖着,缓缓走到妻面前,一抡手,给了妻一巴掌。碗落在地上,米汤溅了一地。妻一震,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跪下去,伏在地上舔那米汤。男人的嘴抿了抿,终是没作声。他一步步挨蹭着倒回炕上,闭紧了眼,但耳边总响着舌头和沙砾摩擦的声响。
妻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她安静地卧在炕上,四肢干瘦,肚腹鼓胀,像一只垂死的蛙。偶尔,妻半睁开眼望一眼米缸,望一眼男人,眼里满是绝望和乞求。男人看着妻嶙峋的脸颊,耳边又绕着那沙沙的声响。"米缸不能空",男人已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但在浑蒙中,他别过头,不看妻的脸。
不知多久过去了,男人从一片模糊中醒来。他看见妻浑浊的眼空洞洞的,瞪着脏黑的棚顶。男人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界摇晃着,下了地,取了米缸里的米,煮开了。
他在一片灰蒙中游向妻,隐约中他看见自己把碗伸向妻,隐约中他看见一点微光摇灭了—妻死了。男人感觉一股洪流涌过自己的身体,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他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世界仿佛离他远去了。男人缓缓地沉没在黑暗中。
太阳仍然炙烤着土地,炙烤着恶臭的村庄。一天,一只老猫溜进棚屋。它看见一碗馊米,上前舔干净,摇摇尾,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