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两点的时候,沙岚镇上已有村民以讹传讹的互相转告“上游的水库开了口子”。这时候距离那场洪水的到来尽管只有半个小时,但当夏仲赶到中心小学东南方向的中心桥上时,沙岚镇还没有开始下雨,桥下的水像往常一样只是涓涓细流。
夏仲是来接戚敏的,她在那所小学里教书,一年级二班的班主任。
直到现在,夏仲仍然也无法完全理解戚敏为何会放弃留京的机会,而是选择回到沙岚镇,就像镇上的大多数村民当初不理解戚敏为何要执意考大学一样;尽管与戚敏一起在这里扎根了将近二十年,夏仲却并不是很喜欢家乡:潮湿,夏天时节连绵的暴雨是常有的事;偏僻,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最让夏仲难以接受的,还是沙岚镇实在是太小了。全镇就中心小学一所小学,就这样还是镇上每个村民集资200元修的。校舍只建成了平房,围墙仅仅是用两排砖垒成,单薄的可笑,这也是夏仲所诟病的地方。他曾对戚敏开玩笑说,这堵墙根本不算是墙,更像是栅栏。因为这,戚敏气闷了整整一天没同他说话。
后来,围墙的脆弱也确实如夏仲所说。那堵墙,在陡然暴涌来的河水前就像是纸糊的一般。高涨的河水瞬间冲垮了它,越过操场,压碎了玻璃,直接冲进了教室。
“唉……要是这墙再厚实点,多挡一会儿水,孩子们怎么会冲不出去啊…”事故发生后每个到场的救援人员都无不这样感叹。
夏仲听后,心里有些恍惚。
然而,戚敏却特别喜欢沙岚镇。在京读书四年,除了花前月下,她对夏仲念叨最多的,就是故乡的景色:天晴的时候,沙岚河的水总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风一过,摇摆的如痴如醉;黄雀和燕子在水上抬一下脚,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一抬头,一只白鹭拐了一个漂亮的大弯······小时候,只要一下雨,夏仲和戚敏就没法玩了,青砖的院子里多的是滑脚的老青苔。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就经常骑坐在磨得粗粝的榆木门槛上,看着梁上的燕子,呆呆的耗一整天。
夏仲还记得,当年高中与他恋爱时,每次从县里的中学放假回家,戚敏最喜欢的就是倚在他的肩头坐在弊水桥上。桥下就是沙岚河,河岸边是明黄的水凤仙,蓝的发紫的蝴蝶从树上像叶子一样垂直飘下。夏天,风一过,青绿的大荷叶子密密卷起,蛙声满河。
在这时候,夏仲常常会溜进沼泽挖来鲜莲藕,筷子扎在藕孔里,哄着戚敏吃,丝拉得老长,一拉就是一整个夏天。
但那场洪水过后,弊水桥已是不复存在:桥上的石栏已是被彻底冲垮,桥身也塌了一半。有很多村民相信,洪水来时水量并不是很大,但正是因为处在下游的弊水桥的阻拦,导致了上游水位的暴涨,才漫过了沙岚镇。
夏仲对于这些并不是很关心,他只是想起,被冲垮的石栏里,有一蹲刻着有他与戚敏的名字。
(二)
那天下午,夏仲在赶去的路上不断遇到同样是去学校接孩子的家长。下午两点二十分,暴雨陡然落下,夹杂着撕裂天空的闪电。下了桥拐过街角,水才只没过脚面,等到了已经可以看见校门的地方,水已经没了膝盖,远看可以看见正在有机警的老师领着一对对哭哭啼啼的孩子涉水逃出学校。身旁的家长不时传出一声惊喜的笑声,冲上前,从队列里抱出自家正在哭泣的孩子,笑着安抚。夏仲的心里一紧——他看见了不少戚敏班上的学生,因为戚敏很喜欢小孩,经常带着学生来家里玩,他也因此熟识了不少。赵煜,李青燕,王博豪,夏凯文……二班的学生一个不落,却唯独少了戚敏的身影。
“夏哥哥…戚老师回一班救人了……”戚敏的学生刘恒达看见了夏仲,顿时扯开了嗓子哭喊了起来。
夏仲现在只记得,当时自己好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吼着一边冲向学校,但才到校门口,水位猛然升高,没过了他的胸口,他顿时吃了好几口水。刘恒达的父亲刘立波死命把他往后扯,硬是被他挣脱开来。还有十几个赶来的家长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他们几个一组手拉手,企图涉过已是深至胸口的洪水,却是寸步难进。事后夏仲才了解到,那是第一轮的洪峰,中心小学又恰是在低洼处,水位已经是漫过了操场旗杆的一半,就算是成年人也是凶险万分。他被刘立波和其他几个家长生生架回了校外七十多米处的高地上。
刘恒达一边抽泣一边说,刚下暴雨,戚老师就领着他们出了教室,一路警告沿路的班主任快点撤出学校。快到校门口时,她突然发现隔壁一班的学生竟然没有一个出来,而他们的班主任李萍却近在眼前……情急之下,她让三班的班主任领着他们,自己又折身,在已是快没过膝盖的河水里返回去救人了……
夏仲眼前一黑。
戚敏心善,夏仲从小就知道。小时候自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叶绿榴红,常有人泼一点水在树根附近,如果有肥皂沫,戚敏从不说什么,但一定会拿把小铲子铲点土把皂水埋上,怕树根伤着。就是上了大学,戚敏也还是老样子。路边乞讨的老太婆,身上的零钱一股脑的给了别人不说,走两步,又返过身把手里买的面包也给了人家。夏仲与她碰头后发现食财两空,问清后简直哭笑不得。
“你呀…帮人是可以,但能不能对自己也上点心?”夏仲往往也只能是轻轻捏一下她的脸,无奈的叹道。
戚敏这个时候总是会吐吐舌头,抱歉的笑笑。
戚敏爱笑,她说她最讨厌的就是夏仲一天到晚皱着个眉头,像个小老头。小时候夏仲花上半个小时给戚敏扎成一个竹蜻蜓,她在笑;在她挨骂时夏仲偷偷从窗台给她塞一个李子,她在笑;初中时与夏仲一起坐在河堤边看看星星时,她在笑;高中一节课,耳语夏仲告诉他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吓得夏仲差点翻了桌,惹得他被罚站时,她也在笑……戚敏的笑颜总是千奇百怪,但在夏仲记忆里,更多的却是这种抱歉的笑容:偷偷放掉他给她捉来的蝌蚪被他当场抓住;没和他商量就捐掉自己珍贵的项链;弄丢了钱包,两个人大冬天坐在十字路口上啃着一个肉夹馍;辞去外企的邀请转而接受家乡的任教请求……戚敏曾对夏仲说过,可能这世上除了夏仲,再无另一个人能包容她如此之多的任性了。
“是的,我包容了,我包容了你所有的任性了……”此刻躺在救灾帐篷里的夏仲想到了此节,轻声呢喃着。他似乎回想起,戚敏临死时的表情,似乎也仍然是那个抱歉的笑容。
那天下午三点,水位终于稍稍降下。夏仲和随后赶来的几十个家长涉水入校,合力破开了一班被漂浮的桌椅所堵塞的后门。进入教室,里面已经成了中国的别斯兰——家长们哭喊着自家孩子的姓名,却无人应答。他们的经历更多是相似的,腿碰到了什么,用手一捞,是个冰凉的小孩。冰凉的水面漂浮着孩子们的杂物:贴纸、家长联系卡、糖、作业本、还有几只黄色的小鞋子,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这些东西就这样静静的浮在水面上,在家长的手电筒下散发着惨白色的光。夏仲的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他看见了戚敏与他的合照,漂浮在教室里的一角。
最后,他在一张桌子下找到了被闷在下面的戚敏,她浑身都挂满了冰冷的稀泥。
(三)
水完全退后,沙岚镇里到处都是泥浆,房屋墙壁上记录着不同高程的水线。中心小学教室里的墙壁上很多都留下了诸多的手印,有些大的,是清理现场的救援人员事后留下的;在另外很多地方,印满了小小的泥手印,最高处已经接近了天花板。水线在窗户上最高的一块玻璃的下面。镇上的人都是神情黯淡,在清淤、搜救、卫生和运送物资的车辆溅起的泥水间默默穿行。来自省城的警犬搜救队在泥泞中跋涉,狗看上去很累。
水退后第三日,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已经增至一百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学生。最惨重的伤亡在中心小学内:一年级一班36个孩子和赶来救援的二班班主任老师,共计37人,除一名小女孩外——她奇迹般的爬上了窗台——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水退后第四日,官方称仍有二十多名失踪者未能找到,其中包括十几名学生。算上在洪水里遇难的学生人数,沙岚镇一下子少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孩子。
水退后第五日的深夜,忙碌了一天的夏仲才刚刚吃了一个盒饭。戚敏的遗体,卫生院已经派人安置在了殡仪馆内,省政府也专门派遣人手安抚每个遇难者的家属。太多生命逝去了,事故当天下午三点半,自第一个满身泥水、已是冰凉的孩子被家长抱进卫生院开始,孩子们就陆续被两个、三个抱进卫生院。病床很快被挤满,家长们扫掉桌上的仪器,小桌子,小凳子上都摆着有小孩——这是那天下午镇上大部分家长的心理,总是不承认自家的孩子已经死了。
夏仲至始至终都没有哭,只是觉得有点恍惚。他已经看过了戚敏,她被安置在殡仪馆里的一个金属冰柜里,身上的污泥已经清理干净。这五天,白天他跟随着各个搜救队到处走,疲惫不堪,晚上就合衣睡在救灾帐篷里。他知道,镇上有不少人质疑上游水利站的报警延迟和镇政府及时救援的缺位,听说还有家长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去派出所闹事。然而这些,夏仲都觉得与自己无关了。现在的他,只想着快点闭眼小睡一会儿,然后尽快开始明天的搜救活动。
他也想心里滋生一点怨恨,但就是感觉空荡荡的。
刚要合眼,夏仲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他抬眼看,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身后站着一个诚惶诚恐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是陌生的……嗯?中年男人有点眼熟。
“请问……有什么事吗?”夏仲迷惑的问道。
“哎呀夏仲啊,我是你李二叔啊,你小时候经常同···嗯···那个戚丫头来我家打枣子,你忘记了?这是我家丫头李思敏,我们两个找你找好几天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想说声谢谢···”小女孩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中年男人就忙不迭的回答道。
李思敏?好耳熟···哦就是整个一班唯一幸存的那个小女孩,说起来真是被命运照顾的孩子呢,听说大水涌进来时,她不知怎的爬上了暖气片,随后又爬上了窗台,只是呛了几口水,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一班的窗台上瑟瑟发抖···除了奇迹,没别的词可以形容了···等一下,谢谢?谢什么?夏仲望向小女孩,眼里一片茫然。
“是…是戚老师救的我……”一直紧闭嘴唇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开了口。
夏仲愣住了。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起身抱紧了小女孩,喉咙嘶哑着,无声的流下泪来。
(本文依托于李海峰深度报道《沙兰镇水灾:一连串错误导致的悲剧》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