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ID一溜烟云,文责自负。
蝉鸣一刻
槐树枝头的孤蝉声一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老张木桩似的戳在树旁,盯着斜对面青云大厦的大门,目光从旋转门跳荡到前面的一排闸机上,而后,又落到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身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打下来,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造型,老张自己看着也觉得挺别扭,这阴影好似一只病恹恹的老牛;往外挪挪身体吧,似乎又像一艘破船。阳光晒得他浑身有点燥热,虽然时令已到仲秋,正午前后的阳光还是颇有秋老虎的威力。头顶的蝉鸣一声叠一声,拂了,拂了,灌得老张的耳膜生疼。好家伙,这玩意也不知道喘口气,他站到树下有一刻钟了,也不见它停下来喘口气。这排行道树有十几株都是大概两年前对面的大厦竣工后顺着这条路栽下去的,树干大不过一围,尚属苗木,非鸟虫所喜落脚之所。何以头顶的这只蝉独自屈居于此,是族群赶出来的?还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其它蝉都死了独独剩下它自己。总之,一只老蝉即将走完它的一生,入冬之后,它短暂的一生也就结束了。若是老张懂得虫语,一定问问它吱哇乱叫地做什么,生恐吃虫的鸟儿不晓得你在哪里么?退回到顽童时代,用一根竹竿和蛛网做个粘网将你粘下来;对了,炸知了可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
当然,知了反过来也会诘问他,你老哥看上去也是老大不小了,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八吧。脑门都快秃了,头发稀疏得杂乱无章地支棱着。肥腻肿胀的面孔写满了焦虑,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着阴郁的目光,还有,你不觉得这身衣着勒得慌么?不觉得腆着这么个大肚皮累得慌么?你盯梢似的对着斜对面的大楼所谓何故呢?
我么?是来等人的!你一只虫子晓得什么?等,是一种对规则的遵从;等,是一种对秩序的驯服;等,也是一种厉害算法;总之,这是人类社会才能进化出来的高级规则,可以上升到哲学的高度。鸟兽虫蚁只有低层次的、本能上的。比如群居动物按等级进食、交配等等。
我当然可以穿过马路到大门左侧的传达室等候,至少不用听一只小虫没完没了地聒噪,至少不用被这强烈的日光晒得昏头昏脑。可是,门口人进进出出的,你大喇喇立在传达室门前的遮阳伞下,太惹眼,咱跟小吴不是要密聊几句?当然,从前的小吴现在成了吴副主任了。
我是不是要再给他发个微信提示一下,比如到附近找个咖啡馆或茶馆,给他发位置?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这些大厦内部的咖啡馆、食堂,方圆两公里大约都找不到像样的聊天地方。
这一趟过来,倒两次地铁,一次公交,十五分钟共享单车。这么大的一个搬家工程,我老张什么也没捞着呢,非但没捞着,听说小吴,不,吴主任还准备把我的系统给拿掉,一年几万块的运维也不给了。
咱老张是老销售呀,从前也是带过几十号人的leader,在这个行业里也是算有一号的,丢不起这个脸呀。小吴,咱是看着你上来的,我跟老谢主任称兄道弟的时候,哪次活动不是你鞍前马后的效劳!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
立的时间有点长了,老张觉得膀胱一阵阵发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去找公厕呢?而这一大片大楼似乎都是公家单位的,非人脸和刷卡不能入。说地方偏吧,路上不时就人车往来,你不能背过身去就解腰带吧。
树上的蝉鸣不歇,拂了拂了!
老张膀胱随着蝉鸣的节奏一紧一紧的,感觉尿液就要滋出来了;下面憋得难受吧,上面却渴得生烟。要不要给吴再发个信息?不好不好,显得自己等不了似的。找地方撒尿,再买瓶水解渴?吴主任下楼来找一圈没看见自己呢?再约就难了!人家给你机会了,你没抓住。
混到这把年纪,老张也是老江湖了。中国的事情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前任谢主任用着的人才,新主任上马,自然要把他们逐步的清理。小吴被老谢压了这么些年,对从前围着老谢的人能有好感?圈内混了这么多年,大约早有了一帮班底,老张心里明白,这个用户到这里要画上句号了。不过呢,它在行业有重要的标杆意义,丢了,连牛都没法吹。其二,绰号灭绝师太的孙副总又有了一个绝佳的理由拿捏他这个老家伙了。其三,腆皮赖脸约了吴主任三周多,人家终于答应下楼聊几句,让他下午两点以后来。他一点三刻就到了,先用手机对着青云大厦拍照,销售管理系统里打卡。在大厅一侧站了一会,安保过来盘问他来做什么。他上月来时还碰上前来索要工程款的工头。保安大约疑心他也是。老张想,干脆到对面找个不惹眼的地方看着这边吧。吴主任下来也不会觉得尴尬。老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忍忍吧。年纪大了,你就学会等了。
蝉鸣二刻
1995年农历7月底,离青云市地委宿舍门房一丈远的樟树底下。坐着一对乡下父子,脚边堆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烈日当空,树荫渐短,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父子寒酸的衣着投下斑驳的光点,树上的蝉鸣响成一片,拂了拂了,嘲弄他们似的。天气溽热,没有一丝风,父子两个浑身汗津津的,汗珠沿着鼻洼鬓角往下淌。老张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时不时扭头望向紧闭的大铁门和门房入口。每隔几分钟就有人从门房进出,瞥了一眼这对父子,并不理睬,一径去了,看门老头操着青云话跟他们热情地寒暄。小张躲闪着他们轻蔑的目光,心里激流澎湃,脸上早已经不耐烦了,眼睛里闪着怒火。他腾地站起来,一掌击在树干上,爷,跑着大老远来受这个老看门狗的气,回去回去,咱不求人了。
老张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示意儿子也拍一拍。扭头看了看门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钱难赚,屎难吃,求人腰杆要弯曲!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你想想,我们爷仔来回车费一担谷子没了,连人面都没见着,亏不亏?求不求在我们,帮不帮在他,不然,将来你像你几个哥哥一样怨起爷没寻门路,没求人来!当爷的怎么说?!求到人家面前,肯写一个条子对你的前程总会有所帮助。
小张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不说话了。一个暑假的农忙双抢下来,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嘴唇和下巴长了几撮焦黄稀疏的胡须,他还没有学会用刮胡刀呢。儿子脖子上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愤愤道:有朝一日,让他们睁开狗眼看看……
老张满脸深刻的皱纹舒展了,微笑道:仔呀,有志气,做人就是要争一口气!将来你发达了,人家有求于你,走哪儿不对你笑脸相迎?!你爷怕是享不到你的福了,不过,仔孙有出息,做祖宗的地下也知足了。说着,老张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叠的四方的薄膜袋,一叠一叠展开,透过半透明的薄膜,里面叠着几张纸币。老张用青筋突起的手臂慢慢地伸进去,抽出一张十块面值的,纸币用到都起毛了;他递给儿子道:你去小卖部帮忙买瓶汽水吃。我盯着门口,林书记中午有可能回来吃饭;他老婆下班总得从门房进去;她大概还晓得我呢。
小张晓得老子舍不得花钱,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乡里坐长途汽车时,跟女售票员划价,惹得对方焦躁,差一点将爷俩从半路赶下来。从长途车站到地委宿舍走了至少一刻钟,他絮絮叨叨地念叨了一路。开长途车的恶得很,从前三块钱的车票涨到十三块了,简直是用刀子剜人肉。狗操的,由他们乱涨价……
小张跟在老张后面,看着老爹背着一袋早上地里摘下的红辣椒,忽然觉得老子跟树上的蝉一样,吱哇吱哇地叫个不停。
小张早就口渴了,接了钱说:我去买两瓶汽水来。老张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说:你自己吃吧,我不要,等下进去了水总会让我们吃两碗。又将薄膜袋仔细地叠好揣回裤兜,用手在外面小心地捏了捏。
高考结束之后,老张一直盘算儿子的学费从哪里来。小张自己估分是五百七十多分,重点大学是跑不了的。不过,一家人对他该报哪个学校念什么专业一点概念也没有,老张在农事、习俗上算是知晓得多的,外面的事情、信息,他大半辈子面朝黄土面朝天何从知晓?因为听的人说上军校是不用掏学费的、还能给家里赚钱,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妥妥地端铁饭碗。就让小张提前录取的志愿都填了军校。另一方面,老张不得不做另一手打算,把儿子的学费、生活费足足地凑出来,万一军校上不成呢?他日日夜夜合计着,早稻卖一千五六,栏里的两只肥猪凑能卖两千来块;亲戚里面,大舅哥日子过得紧,张口也就二百三百的,小舅子慷慨一点,八百一千的兴许能借出来。其他亲戚走一走,总能借到千把块,这个学期的学费是凑出来了,明年呢?农忙的间隙,小张接到通知到市里体检了一次,身体是合格的。老张松了口气,乡里赶集准备割两斤肥肉给一家人改善一下,碰上熟人聊起这档事情了。人说,哎呀,老哥,你心真宽呀,分数高管什么用呀,我们村的后生前年也多出二十几分,体检也过来,还不是照样刷下来了,不找关系录取书能送上门来?!你老哥想省学费,别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呀!
老张一听就慌了,可不是,操他娘,如今的世道就这样,连当个兵都得送礼,更何况上军校,不挤破脑袋往里钻。
说到找关系,现成的摆在眼前的就有一棵大树。地委的林副书记,青云地区的二把手,小老百姓多难的事,人家一句话不就给办了。
不过,老张是村里有名的拉硬屎、不求人。村里老人们都说他若不是这样的脾气秉性,再不济也能在安县混个副局长。他跟林书记是初中同学,林书记一家在文革倒霉时被关在乡里的仓库吃不上饭的时候,老张冒着风险去他们送吃送喝。
小张从长一辈的人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老爹的一些过往。老张小时是全乡闻名的念书郎,从小学四年级跳级到初一;不料,念了一年到六零年,老老张饿死了,长兄成家分出去过,不愿接着供他,学费一学期一担谷子呢。
老张后来还有好几次机会,十八岁人家介绍给县长当小鬼,半月没到,夹着铺盖卷回家了,说是伺候人的活干不来;二十岁不到在一个几百人的劳改农场记账,全凭他一张算盘;后来又在乡里的粮站做过会计,跟上面的站长合不来,拂袖回家;后来小张整理老爹遗物时还翻出民办教师证来;可不是就像村里人说的,老头但凡学会一点见风使舵,何至于一辈子结结实实做泥腿子,不说官大官小,吃皇粮是肯定的。当然,老张能走那条路的话,也许就没有这些个小张了。
小张到几十米外的小卖部花两块钱买了瓶冰汽水,两口便喝了个底朝天,打了一个嗝,凉爽沁入心肺。心里的一股火消去不少。他将剩下的钱拽在手中,走出小卖部,看他爹还像杆子一般在树下戳着,顿时泛起一股酸楚。长途车上听他老爹跟售票员一路地死缠烂打,就为五毛一块。他这个当儿子的脸上发烧,觉得臊得慌,恨不得离他远点坐着。下车之后,老爹背着一个尿素袋,嗓门又大,乡下口音又重,张嘴一口痰就吐在路边,十足的乡巴佬。城里人的目光扫过来,满是轻蔑,小张浑身不自在,离着四五步远跟着。老张的白大褂湿一片,粘在后背上。一根根肋条显露出来。
他从没听老爹说起自己的过往,在他的记忆里,老爹暴烈如火,动不动就拿牛鞭子收拾他们兄弟几个。爷俩很少坐下来谈心聊天。等小张成了老张之后,想自己老爹生得骨架细、四肢长,根本不是做农夫的料,可是他却结结实实地做了一辈子的农夫。他折回小卖部又买了冰汽水给老张带回去。
快到晌午时分了,树影越来越短,蝉鸣似乎也越发的短促急躁,一声叠着一声,如路面的热浪一般滚滚而来。
老张接过儿子送过来的冰汽水,嘴上嫌浪费钱,黑岩石一般的面孔不觉舒展开来,把成堆皱纹都挤到眼角。老张将汽水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说:这东西就是糖精兑水,骗城里人的。要说解渴还是米酒。
头天傍晚老张女人去辣椒地里摘了十几斤成熟、饱满的红辣椒,夜里铺在筲箕里晾干水分,一大早给爷俩做了猪油炒饭,吃了,走了十里的山路赶到乡里做头一班过路的长途车。
老张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白大褂,青布裤子,半新的解放鞋,上面没有污泥。小张穿的是半袖的花布衬衫、蓝布裤子。
从传达室探头进去,见桌子后面坐一老头,背后风扇呼呼地闪扇着,穿着笔挺干净的灰色短袖衬衫,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净面孔,眼皮一翻,锥子般的眼神打过来,爷俩先怯了三分,还未张口,肤色先暴露了他们的身份,种田的,哪个不是被日头晒得黑炭似的。
找哪个?老头的青云腔里带着一股傲慢和威慑。老张现在知道,口音差异也可以成为一种歧视链。那会,操安县口音的看不起下面乡村的,操青云的看不起操安县的。那情形跟如今的职场有几分类似,一句话中拽一两个英文单词的看不上拽大厂时髦词的,拽时髦词的又看不上啥也不会拽的。
老张走进来,脸上堆满笑:老师傅,我是林书记的老同学,找他有事。
看门老头鼻子哼了一声,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我还是国家主席的同乡呢!打着各种名号找领导的我见多了,放进去八竿子都打不着,领导怪下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老张将蛇皮袋放在脚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我跟林书记是初中同学呢!往后指了指小张:我仔今年考大学,考了高分才来找林书记,小事我是不来麻烦他的。
老头扫了一眼小张,撇撇嘴巴:那也不行,领导同学可多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这个来找,那个也来找,领导吃得消?领导家里没交代我放进去就是我的责任。
说话间,进来一对男女,手里提着东西。老头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冲他们点头:又来看杨阿姨了?!人家也没怎么理他,拐进去从里面的一门进到院子里去了。
老头吃了他们冷眼,将气撒在他们父子身上:出去出去,别妨碍我做事!
蝉鸣三刻
阳光打在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的光波恍如海浪一般翻涌,令人有一种在天上的幻觉。从老张的视角望过去,青云大厦进进出出的男女、立着抽烟聊天的男女宛如天宫的神仙。
拂了……拂了,树上的知了叫得力竭,节奏慢了下来。路边的外卖骑手飞驰而过。老张摸了摸鼻梁上的汗珠,咬咬牙,决心先解决膀胱的问题,不然活人真得给尿憋死。老张徘徊四顾,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会有公厕。单位的大楼看起来是不少,都是圈起来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外面的人有三急,想要进去,先得报备、人脸加上刷卡,没等进去就得拉裤裆了,疫情之后,但凡公家的地方都设法圈起来,圈起来之后,再想放开就如同登天了。
这家用户原先是在市区办公的,租的是兄弟单位的楼,交通便捷,四周颇为繁华。单位的书记还有两年任期的时候,把家底掏光买了这栋楼做办公楼,为此三百多号人上下班得多出两个小时来。除了少数从中能获益的人,谁不愤怨,纪委的举报信就收了十几封;大家私底下对搬家都暗中抵制,消极应对,想拖到书记卸任。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书记人一天在,大权一天在手,赶羊一般将大家赶过来。
他记得搬家前几个月,小吴还没提副主任,没有主持信息处的工作。他过去喊他下楼抽烟。小吴一改往日的谨言慎行,直接开骂:操他妈,这一搬家里全都照应不了,接送小孩、送我妈一趟趟往医院跑全瞎了,雇一个保姆,一月多支出六七千都转不动。姓钟的把大家都害惨了,是单位发展历史中最大的混蛋、败家子,必定遗臭万年。老王八有本事捞钱没命花……
老张那会围着老谢,想从搬家工程里捞个项目做。不想老谢鸡贼,看出里面的水太混了,干脆休病假,休完正点退休。搬家之后,新旧权力交接,信息处缺一个主事的,据说新书记想带个人过来,那人嫌远不愿来;小吴处里资格最老,被提拔做了副主任,什么时候扶正,书记还需要考察。没了骂老书记的共同话题,老张再约吴主任就费劲了。
不管怎么说,小吴也算是搬家工程的受益者。不然来个新老谢,他还是一个干活的,哪轮得上他做主。这就是实权和虚职的重要区别。就像他自己对外号称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实际上个大头兵,老板心目中的一块鸡肋,灭绝眼里的肉中刺。
老张沿着大路走了七八十步,左手拐过去是一条粗糙的泥路,往里去是一个建筑工地,墙壁的阴影里,上了年岁的建筑工人随意躺在地上,有的铺了块纸片,有的直接躺在干泥里。他们的面孔沾满灰尘,迷彩服上污泥斑斑。老张向他们问厕所,有个工人向里面指了指,一直往里去,有工地打的简易厕所。
老张记得刚进城的那几年,公共厕所是收费的,小便五毛、大便一块(不含厕纸),看厕所的老头或老婆子各个凶巴巴的,很有权势的样子。那会出门前得先把屎尿拉清,要赶上中途拉肚子,一天的伙食费就会拉没了!想一想,热门景点门口的厕所一天得进账多少!上年岁的,器官老化,隔段时间一泡尿,哪里上得起?于是,早晨起来,大街两边到处骚哄哄的。三十年快过去了,城市像吃了激素一般快速膨胀,想不到人还是会被一泡屎给憋着。老张顾不上厕所里的流污满地,臭气熏天,拉完赶紧跑回树下。睁眼往大厦门口仔细看。没发现吴主任的身影。将手机举到眼前看了看,两点半了。要不要发短信再给吴主任说一声?!能给对方一个不换的理由么?自己手里有什么他想要的?老张想不出来?怎么跟对方说呢,求怜悯,俺老张快混不下去了!行行好,高抬贵手,看在这么多年认识的份上?一年几万块钱的运维对老张的全年业绩无足轻重,问题的核心在于老张的性价比不高了。至少,让老板看到他一种态度,他这匹老马还在奋力地奔跑。销售管控的系统越来越严密了,他从前那套应付的方法不管用了。老张跟年轻销售没法比,单身一个,甭管你什么时候开会、抽查,耗得起呀。自己拖家带口的,闲不下来呀,灭绝开一个会就是大半日,批评这个,教育那个,指桑骂槐,指猪骂狗,他只能依仗一点老资格说周末要照顾孩子,自己单独给老板汇报。灭绝说,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不照样周末开会,照样整周整周地出差?
职场上,中年人都是被同辈人嫌弃和抛弃的。做领导的愿意加班是因为回到家没人围着他转。他无法指责这个、批评那个,无法发号施令,获得施展权力的快感!老张当过leader,很清楚这种心理。
头上的知了忽然停歇了,拂了拂了的余韵仍在老张耳边飘荡。
老知了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吗?大部分时光埋在土里,不见天日,夏日从地里钻出来,羽化成虫之后,寻找配偶,交配,产卵,最后死去。不过夏秋两季。这期间它们似乎不休不眠地高亢地鸣叫着,向世界宣誓他们的存在。
蝉兄,你至少比我强点,我现在连叫都叫不出来呢
蝉鸣四刻
浓密的杨树枝头少数也有几十只知了在呲哇乱叫,盛夏的蝉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能量需要释放,老张立在树下,望着斜对面的小学校门。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小班的学生开始放学,老张看着一张张苍老的面孔挤在门口焦虑地往里张望。一个老头骑着破旧的永久驮着比他块头还大出一半的肥胖男孩摇摇晃晃地打眼前过去,自行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老张约了女儿的班主任在课间方便时出来了聊几句。说是请教一下怎么配合辅导孩子的课业。他想这个销售用语的说辞班主任一看就明白。他女人准备了一张一千块的购物卡让他带着。女儿四年在竞选区三好时,在成绩明显优于对手的情况下落选了,班主任在学生们投票之前用了明显引导性的语句偏向对方。他女人从其他家长那里打探到的消息,那女孩的父亲找过班主任,那孩子也时不时给老师、同学们带点小礼品。老张女人平时也网购了这类东西让女儿带去,无奈孩子随他,晚熟,晓事迟,等明白过来就失去了先手。他女人说,这个时刻父母不上去就把孩子耽误了。
老张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这叫什么事呀,幼儿园、小学就搞这些歪门邪道!转念一想,当年自己老爹为了自己不也是照样做自己内心抗拒的事么?爷俩默默地等了一个多钟点之后,一台黑色轿车缓缓驶到,开门老头慌慌张张去推门,推完一边就去推另一边。
小张听到望着车的老头恭敬地喊了句林书记,赶紧提醒他爹,他看见他爹一阵恍惚,犹豫了几秒,张口嘴巴没喊出来,这时汽车已经进去了。老汉正在关大铁门。后来小张问他爹手上几个哥哥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林书记? 他爹说,文革帮林书记一家的时候也没想着他后来能当大官;那会人倒霉谁都躲得远远的。他念着同窗的情谊就帮了一把,过就也没放在心上。后来人家当了大官,找的人踏破门槛,不得有个亲疏远近,我一个打赤脚的能给人家什么?现在想来,他爹是明白人,并非一味地拉硬屎,这点人情用一次就完了,再三再四找过去就招人烦了!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小张守在床边问了憋在肚里许久的问题。爷呀!当年你因为脾气不好错过好几次改命的机会,现在想起来会后悔么?
他爹沉默了半晌,眼睛盯着天花板:那时候没成家,哪晓得这个世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这是个人的命。子孙后代中能有一两个有出息,一辈子也就值了。
现在的老张常常想起他爹的这句话了。做人心里总要心存希望,即便自己处在浓重的黑暗,看不到光芒,也要相信子孙后代总有一天能够走出来。这也许就是愚公移山的现实意义。
老张在短暂踌躇之后倾刻下定决心,拽着儿子冲进门房。林书记刚下车,爷俩就冲到院内,看门老头追上来已经晚了。只要敲开林书记的家门,以后进进出出再无障碍了。
老张有时复盘自己上班这二十几年,也错过了几次机会,毕业时林书记给郊县政府机构负责人写了一张条子,可以落户上班,有正式编制。不过年轻人哪有这么长远的目光,燃眉之急是赶紧赚钱还债,赚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毕业后在一家快速发展的公司做销售,因为勤奋肯学,很快业绩就遥遥领先,成为部门主管。此后连续数年成为整个部门的销售冠军。后来为手下一个兄弟出头跟部门老大产生龃龉,愤而去职,两个兄弟销售部虚位以待,给出优厚条件。终不顾。未几年,来这个公司上班了,当年资历业务不如他的都成了各个业务板块老大,配股价值数百万。凡此四五个跨越阶层或实现财务自由的机会从指尖溜走。要是有多悔恨,却也不至于,只是说自己在这个时代,在此生还有另外的可能;沿着那条路走下来可能成了老李、老赵……就像当年,伯父如果能够接着供他爹上学,他可能就挤到林书记这个阶层里面。
每个时代释放的机会是有限的,有的人幸运,抓住了,就冒出来了,有的人浑然不觉地让它溜走。
老张想,做父母的,不就是把自己当作砖块去给子女垫脚,冒出来多一点,能够到的机会是不是也多点。
然而,蝉的子孙仍旧是蝉,仍旧需要在地下消耗生命的大部分长度,冒出来繁衍成了一种本能。
老张经常问自己是不是活成一种本能。
蝉鸣五刻
拂……了,佛……了
老蝉的鸣叫声弱下去了,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气息,断断续续。太阳往西偏得更多了,已经没有什么威力了。秋风瑟瑟,几片树叶从枝头脱落飘飘摇摇往下坠落。老张在院内站得双腿酸麻了,想寻个地方坐不得,路沿满是尘土,他不能旁若无人地坐下去。
也许吴主任被领导喊去谈事。也许在开会,也许闲着玩游戏正欢,忘了他这茬;也许知道他在下面等了一个多小时,就是不想搭理他。
老张心里叹道:猜这些也没有了。青云大厦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裹了一层金色的光环。这是个什么样的体系呢、一条大的权力体系套着一个个小的权力体系。如同一个大的齿轮带动着一个个小的齿轮一起运转着。一个人一旦进了这个体系,小吴或者小李,大约只能按着这个体系运转。
等下去还有意义么?为何非要撼山呢,搬出山外不就行了?很多事情不是光凭个人努力所能改变的。
老张掂量着措辞,又给吴主任发了一条微信。当然不指望他立马回了。他又憋了一泡尿了,走到工地那边,十几个上了年岁的工人排成一列,一个中年工头立在队伍的前面,腆胸叠肚,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给他们训话。见此情景,老张想起胡同里老环卫、老临时工列队被年轻的正式工训话场景。他撒完尿慌忙逃了回来,他决定不喝水了,他不想再去工地那边了。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总是盯着上面看,盯着光亮的地方看。譬如,你逛公园的时候,看到那些唱歌、跳舞、健身的退休老人,以为人退休了都如此,很容易忽略在草地里除草、栽树的园艺工人。他们是前者的同龄人。
人总是很难面对真相,很难面对现实,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做一个老销售、大头兵,从前大公司管几十号人呢,寸土寸金的CBD写字楼有单独的办公室。站在窗户边可以俯瞰这个繁华的商圈。每天下班的时候,开始叫销售一个个review,用犀利的言辞给他们施加压力,好不客气地戳穿他们精心编制的故事。他是他们的boss,不高兴就随时可以让他们的某一个滚蛋。当然,他如他们应付自己一般战战兢兢应对自己的boss;那那种体系之下,人如同链条带动的齿轮,除非足够坚固,否则,都会被一轮轮被无情地被替换掉的。
老赵在公司坐在靠窗的工位上,耳边听到咔哒咔哒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条件反射似的心里就紧张起来,一抹红色眼前闪过,灭绝孙高亢尖锐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来。老找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热浪和蝉鸣声一齐涌进来,冲淡了女主管的独唱。
蝉鸣六刻
拂了……拂了……
老蝉鸣叫变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了。吴主任没有回话,也没有下来。
老赵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灵魂仿佛出窍了,跳到杨树枝头变作一只蝉。
蝉声嘶力竭地叫,诉说自己的今生的故事还是寄托来生的希望呢
拂了,拂了……
世人都道拼搏好,九九六时忘不了!
工牌电脑拂了时,写字楼前枯叶扫。
世人都道房贷好,车贷育儿忘不了!
碎银几两拂了时,通勤地铁哭声渺。
世人都道KPI好,述职晋升忘不了!
述职PPT拂了时,体检单上颈椎劳。
世人都道自由好,三十五岁忘不了!
裁员邮件拂了时,格子间里月光皎。
拂了,拂了……
蝉鸣七刻
天高云淡,附近的山岭层层叠叠,如染了色彩一般,一群大雁从空中飞过
人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躺在新修的柏油路面上,被来回飞驰的电动车碾压着
风卷过来,颇有几分凉意了
老蝉不再鸣叫了
老张泥塑一般立着不动
一阵狂风卷过来,树枝纷纷振落
一个黑点也随之落在老张的脚面,随后弹落在地面
老张低头一眼,是一只身体僵硬的老蝉。
老蝉完成他的使命了,某个夏日,他的子孙就会从树底下破土而出……
他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悲凉,然而他仍旧决定等下去……
他这辈子的使命还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