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告别

我没想到再次遇到你,是以一种我完全始料未及的方式。我来不及掩饰眼中不自觉的震惊,你也来不及隐藏你下意识的慌张。我们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摊在生活的面前,挤压揉搓变形,直到面目全非。记忆被现实冲散,那一丝的美好也被粉粹,我怎样也无法把你和记忆中的模样交叠,只能叹息着作罢。

“儿子,你爷爷去世了,你总该回趟家了吧。”


年初,父亲的一则短信把我从南方城市拉回了北方小镇。自从那件事后,我和家里关系一直很差,尤其是和父亲,我恨他对我从没有教养过却仍可以肆无忌惮地行使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所以为了对抗,此后的十年中我都很少回家。

在外的生活没有多好,但胜在自由。

爷爷的葬礼在闹哄哄的氛围中落幕,农村里的风俗嘛,不管生前表现如何,死后总是喜欢大操大办,在人前表演悲伤,来换取一个“孝顺”的名声。爷爷94岁高龄寿终正寝,这对全家来说是唯一的安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故乡的这些“人情世故”了,所以难免会有种疏离感。虽然爷爷的死亡让我很难过,但在那种哭天撼地的夸张氛围里,我还是很难不冷眼旁观,心里的嘲讽不自觉地翻涌。我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前一秒还在嗷嗷痛哭,后一秒就嗑起了瓜子,吃起了橘子。中午的席面上,看到他们如二十年前一样拖家带口,连吃带拿,抢着把食物塞进自己嘴中,我实在是感觉倒尽了胃口,吃了两口便作罢。

这次的回家让我感觉自己离故乡越来越远。南方固然不是我的旧乡,可北来又只能算是一个客子,那些人情往来我实难应对,只能感叹自己是真的没有根了。

于是我顺着村子,去找寻故乡那记忆中的模样。

如果我能料到我会走进你的餐馆,那天下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


三月的北方仍然是春寒料峭,疫情又给冷清的小镇再添凄惶。我把脸藏进口罩里,尽量躲避着那些熟人的客套,但好在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走走停停,我重新去把故乡的现状刻进记忆里。

坑坑洼洼的土路修成了柏油马路,村里的房子清一色地变为二层小楼,门楼一个赛一个的气派。镇上的十字路口处的街道全部焕然一新,道路两旁的建筑完全变了模样,清一色的白色平房门店,门店标识也都是统一的字体和大小。我边走边看,大多数门店都冷冷清清。鬼使神差地,我在一家“小张烩饼”的店前停下脚步。好几年没吃过家乡的烩饼,正好走累了又胃里空空,我便推门走了进去。

店不大,装修很简陋,但桌子看着挺干净。小小的柜台上摆放着收钱二维码,柜台后供奉着一尊财神爷坐像,下面压着几张百元面值的钱票。大概是不到饭点,店里空无一人,我在靠近炉子的桌前坐定,摘了口罩,把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着,喊了句:“老板?”

“嗳,来了来了。”远远的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接着十几秒或者是二十几秒,脚步声从厨房后面传过来,嘴里还说着,“怎么会这个点来吃饭呀,您吃什么?”

等她掀帘子进来看到我后,我看到她一愣:“哦,看您像是外地来的吧?我还以为是店里的常客呢,所以还奇怪怎么这个点来吃饭呢?”

我忙说不是:“我也是本地人,这不好几年没回家了嘛,就想这一口烩饼呢。”

“好的,麻烦您稍等,先烤烤火暖和暖和,那儿有暖壶,自己倒水喝。”说着,她便系上围裙,转身准备走进厨房时,我看到她又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古怪,似欲言又止。

我心中一惊,这该不会是熟人的店吧,要是认不出来着实让人尴尬。我盯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看了看,黑色羽绒服下的身躯圆滚滚的,个头一米六左右,扎着低马尾,脸看不清。当然不是说我近视到看不清她的脸,而是她的脸就如故乡里大部分三十多岁的女人的脸一样,陷入一种模糊中。看过后你大概有个朴实隐忍的印象,但细想,又觉得眉眼不分,像罩着一层雾。

既然想不起来,那索性就不想了,我这人最擅长随遇而安。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烩饼放到我面前的桌上。但是她也不走,还是神情古怪地盯着我看。我斜觑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你.....你是海哥嘛?”她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嗯,是有人这么叫我。你是......”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看,眼睛圆圆的,虽然眼角的皮肤有些耷拉,但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猛然间我便在久远的记忆里捕捉到了这双眼睛,瞬间我全想起来了。

“你......”

“你......”

我们同时开了口,又都住了口。

窗外似乎变了天,阴沉了几分,炉火边的空气也跟着冷了几分。

我原本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很庆幸我及时住了口。她过得怎么样显然一览无余地全写在脸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她今年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是我自觉地就把她看成了三十多岁的女人。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你变化不大,看起来过得挺不错。”

听到这句话,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羞愧。我曾很骄傲于自己三十多岁仍然可以保持着二十多岁的身材,不像老家里那些同龄的朋友一样,有着大大的像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啤酒肚。可此时,我羞愧于我看起来过得不错,而她却看起来那么糟糕。岁月一笔一划地留在她的脸上。在我认出她时,她还下意识地想去拢拢碎发,在意识到我还在看她时,她又尴尬地想把手放下来。我看到她悬在半空中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我低下了头。

这时我听到后院传来孩子的哭声,她显然松了一口气。

“你先吃着,我去后面看看孩子。”她丢下这句话就逃也似地离开。

我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苦味瞬间充满口腔,呛得我咳了起来。

回忆铺天盖向我砸来,我逃不掉也不再想逃。这么多年来,虽然她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中,但却仍是梗在我们父子之间的一颗疙瘩。

小鱼爱在海里游,我这辈子就要溺死在你这片海里。


十七岁那年我觉得学习实在无趣,便不顾父母的反对,自作主张辍了学。尔后便在家附近的一家家工厂打工。二十一岁那年,我换到一家线路板厂,刚进去没多久就因为跟人打架而被大家认识。工作上我总是得心应手,但生活在小地方,又都是处于青春期的半大孩子,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喜欢去欺负戏弄那些看起来老实的人,很不幸,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人。于是,我反抗了。从那以后,每次下晚班回家时,总会有一些顺路的女生喜欢跟我一起走。一来二去,我便跟一位叫张晓鱼的姑娘谈起了恋爱。

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那时的我感觉所有的美好都藏在她那圆圆的眼睛里。她整个人小巧可爱,腰身握起来柔软又轻盈,腮帮子总会在我给她投食时撑得鼓鼓的,像是一条鱼。那年她十六岁。

像所有人的初恋一样,我们懵懵懂懂却又轰轰烈烈。我给她买一兜一兜的零食,她给我洗衣服洗袜子。自从恋爱后,我们晚班后经常不再回家,住在厂里的宿舍里。我总是会趁她的宿舍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溜进去抱着她睡觉。那时我们甜蜜的宛如新婚蜜月。那年夏天的云像是棉花糖,我们在蝉的叫声中约会,在晚上的庄稼地里看星星,一起去网吧熬通宵给彼此写一篇篇的情书。年少时的诺言不值钱,总是轻而易举就脱口而出。那时的我也以为,世界上存在着永远,就算世人都离散,也与我们无关。我说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人,我说等她十八岁我们就结婚。

她说小鱼爱在海里游,我这辈子都要溺死在你这片海里。

然而……

他死了。


她回来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或许她只是刻意在我面前保持着平常。

烟头差点烧到我手,我连忙掐掉,问她:“店里有酒吗,现在也不是营业时间,我们喝一杯吧!”

人落座,酒三杯,炉子里的火忽明忽暗,我们仍然默默无言。玻璃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老天爷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雨。

我灌了一口酒,冰凉顺着喉咙一路向下。

“你……恨我吗?”

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不恨的。你那时候也是个孩子,也总有无奈,我知道你也不想的。”

“你……其实该恨我的!”我不该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人最初的美好,不该轻许实现不了的诺言。

“......”她旋转着面前的酒杯,呆呆地沉默着。

世界太安静了,只有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家里怎么样?”

“现在还好。父亲死了,我也离婚了。我还有个女儿,有这个店,这样已经很好了。”

“你父亲死了?他怎么死的?我印象中他就像头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狮子。”当年他挥动皮带时一脸凶狠的模样我还记忆犹新,怎么会轻而易举就死掉了呢。

“还能怎么死,喝酒喝死的呗。大冬天喝多了,躺地上了,被发现时人已经僵了。不过也是好事,我妈算是解脱了。”她嘴角又牵动出一丝笑意,我看不明白。

“他那年揍你那么狠,简直就是畜生,的确是该死的。”


我们的恋情没有撑过第二年的夏天,先是我父亲发现了,知道我是和老张那个地痞无赖家的女儿谈恋爱后,坚决不同意,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其实一开始就理解父亲所说的,他一个吃着国家饭有着铁饭碗工作的人,怎么会愿意和一个地痞无赖做亲家呢。我只是反感他的态度,仿佛在他眼中,他的儿子是可以任意由他摆布的。他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可是他算老几?他除了给家里钱外,又几时尽到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为啥要因为他的面子牺牲掉自己的爱情。后来不知怎的,她的父亲也发现了,也不同意,说是年龄差距太大,说我玩弄他的女儿。

在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关口时,我竟然收到晓鱼的短信让我去她家。可是等我去了,却连大门都进不去。我透过门缝里,看到她如虫子般蜷缩在地上,满身灰尘。她的父亲在奋力挥动着皮带,皮带毫不客气地落在她的身体上。每打到她的身体一下,她就忍不住地一缩。一下一下,此起彼伏,带着韵律,像是恶魔在进行神秘的仪式。她身上红辣辣的印子一条一条,血从皮肤里渗出,像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在燃烧。她的嘶吼声差点震碎我的耳膜,我觉得她随时都会化为灰烬,风一吹就散了。我砰砰砰砸门,可她的父亲仍不管不顾,甚至更加疯狂了起来,小畜生来了是吧,说,分不分手?不分手我就不会停手。

我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歇斯底里地喊到,你快住手,你这样是犯法我给你说!

你再不住手我报警了,说着我就报了警,我拿着手机让警察听声音,我说你们再不来就要死人了。可他们听到是父亲在打女儿后就说是家事,他们不管。

终于还是我妥协了,分手,我分手,求你别打了。

从那以后,我便离开了家。


“现在人也死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算了,也都过去了。”

“你爸,要不是你爸,我们......”我没有说下去,要不是她爸,我们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扛住我爸给的压力。而且二十来岁的我真的可以担负起她的人生嘛?

如今三十多岁的我无法骗过自己。我痛恨成年,它有着计较和权衡,它让我看清自己的糟糕。

“你那天后去了哪里?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她眼睛望着我,似乎还把我当成她曾经的那个英雄。

“我啊,天南海北,总之是在远方,别说你联系不上我,我家人都联系不上我。”我用轻飘飘的语气一笔带过。

自此,我换了所有号码,消失在故乡的世界里。

我懦弱地逃避所有的人。

天色暗沉了起来,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

你看,这才是我的生活。


“你离婚了?”我想知道她的事,可是潜意识里又怕知道。

“嗯,也没什么,反正也没感情。”

她似乎每一句话都在照顾着我的情绪,她在用稀疏平常的话语来掩盖着那些伤疤,我突然有些泄气,又有些无端恼怒。

“不想说就别说了,干嘛这样说一半藏一半,你以为我还是原先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吗?你额头上的伤疤哪来的?你的左手食指为什么伸不直?你走路为什么一瘸一拐的?”我突然间不想再去维持着那所谓成年人的体面,变得不管不顾起来,想去撕开那些疤痕深挖里面血淋淋的脓,想用疼痛来替换掉我现在这该死的无力感。

“你打听那么清楚干嘛,反正你当时也不在,而且,都已经过去了。”她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波动。

“我们就不能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吗?”我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恳求的意味。

“可是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是从我被父亲匆忙许了人,新婚之夜对方发现我不是第一次后便给退回来说起呢?还是从我第二任老公跟我父亲一样,喝多了酒就拿我撒气,致使我习惯性流产生不出儿子又被离婚说起呢?还是从我离婚后开了店却不得不天天去应付那些污言秽语的流氓说起呢?呵……你要我说什么呢?你是想知道我离开你之后过得有多糟糕吗?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感到大脑瞬间缺氧,空气怎么都到不了肺里,手颤抖着点起一支烟。

我不想知道,我早该料到的。我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就连“对不起”都梗在喉咙里,怕冲口而出的话语变成轻飘飘的刀子,刀柄朝我,刀尖朝她,扎向她早已千疮百孔的人生。

“你看,这才是我的生活。你承受不起的生活。”

“不过好在我父亲死了,我不用再被逼着嫁人了。”她微微一笑,面露嘲讽,眉眼突然间分明了起来。

“你只需要当作从没有见过我,就保留着你记忆中的样子就好。”

无言的告别。


天色已晚,客人陆陆续续地进店,她开始忙了起来。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的身影,蒸汽让她整个人笼罩在烟雾中,朦胧又遥远。她每挥动一下铲子,圆滚滚的腰身就闪动一下,带动着周遭的气流若隐若现。她用铲子在灶台间挥舞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余生。不知怎的,我想起那年厂庆时她跳了一个舞,身形曼妙如蝴蝶,舞台很简陋,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茫。我永远记得那天,周遭的事物都是慢动作,只有她跟着时光流动,她每转动一圈,眼波流转,眉目情深。这是什么神秘的舞蹈,竟直接让我如痴如醉,犹如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然而现在,光消失了,她消失了。

我吃了一口烩饼,冰凉的,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我扫码付了远超过烩饼价格的钱,便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也无需再见,生活早已把我们分成两个世界。欠她的,终将再难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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