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很宝贵，不值得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进入教委之后，我仍在给自己打考勤，在我还没能控制心前，打考勤的习惯我一直没有中断过。之所以我知道自己在哪方面用了多少时间，该如何调整，都得益于我的这个习惯。而我的考勤表，也是在清晰且忠实地记录着我过去的生活：哪个阶段，我把大量时间浪费在了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哪个阶段，我充分珍惜了时间，把最多的生命用在了读书、写作上，没有一点点浪费……类似的细节，我的考勤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假如这个考勤表能留下，日后就算我不在了，人们看到它，也会知道雪漠是怎样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当然，人们也可以看这本书，或《一个人的西部》。

从考勤表上还可以看出，正式调入教委之后，我的个人生活得到了极大的保证：1991年10月只有四十六个小时的读书时间，也上升为1992年2月的九十八个小时，而那个月，我写材料只用了六个小时，写作用了五十六个小时。这说明，蒲龙给了我极大的便利，让我能将更多的时间用于成长和创作，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我。所以，我对他一直很感恩。

那时节，虽然我已经不用在其他事情上花太多时间了，但我仍然在寻找一些能让自己更高效、省出更多时间的方法。在我试过的所有方法中，节食是最好的。当时，我曾依照特定的方法，让自己好几天都不吃饭。我发现，不吃饭能省下大量时间，头脑也会非常清醒，后来，我就一直节食，至今仍然如此。

当然，我不是不吃饭，而是每顿饭都吃得很少，主要吃菜，不吃主食，也不会吃得过饱。所有东西，不管多好吃，我都是尝尝便好，从不贪多。唯独坚果、黄豆等，我会多吃些，因为我们家以素食为主，平时需要补充蛋白质，而且我的脑力劳动时间很长，也需要补脑。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不会贪嘴。

我对时间的节省，就像在饮食上的节制一样，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我始终提醒自己，生命很宝贵，不值得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即使后来做到了心无挂碍，我也会每天很早起床。虽然有时觉得疲倦，但从不懈怠。因为我知道，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在痛苦地死去，既然我还健康地活着，也知道了一些别人不一定知道的东西，就该趁自己能写作时，多写一些别人需要却写不了的东西，多帮一些需要我帮助的人。我还知道，除了这些，生命中的一切都留不住，因此意义不大，包括物质、利益、名声和享受等等。

对梦想的执着，让我放下了好多欲望，也放下了好多红尘的负累

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的觉悟，1992年时我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当时我执着于写作，始终想要写出很好的作品，想要成功。那种对成功的渴望，虽然很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也像我心里的那口气，无论如何，这口气都不能断，断了，我就会放弃，没法继续下去，我的梦想就会彻底死亡。

1992年6月，我常到各个乡镇去检查工作，也经常跟着舅舅畅国权到处去拜访凉州的奇人，搜集大量的民俗资料，还不时到寺院里去，但写作仍停滞不前。

我始终等待着顿悟的来临，也始终期待着再一次的豁然开朗。我已渐渐步入中年，这是那时我陷入焦虑的一个重要原因。自信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总像铁锤一样敲打着我，心里也总有一个刺耳的声音，会在不期然间惊扰我，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落笔很难，但我只能拼命地战胜自己。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放下对世俗生活的牵挂，有担忧，有畏惧，有渴望，那六根未净、充满热恼的灵魂，是不可能像雄鹰般飞翔的。

这时，我有个朋友开书店，积压了一批书，让我帮他卖掉。刚好，我已穷得连菜都吃不上了，就想了一些法子，很快把书给卖掉，赚了一些钱。从此，我发现了商机，也学会了赚钱。那时，我完全可以找到各种借口，让自己放下写作，去做生意，去当老板，去过舒坦日子，比如，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挨饿呢，没钱咋孝敬父母，我可以一边做生意一边写作等等。我的一位伙伴后来就是这样。但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干啥来的，就拒绝了。后来，蒲龙让我开教学用品公司，全市二十多万学生的教学用品都从我这儿批发，我也拒绝了。我知道，有钱很好，可以做很多事，可是，我这辈子不是来当富翁的。

对梦想的执着，让我放下了好多欲望，也放下了好多红尘的负累，我很少感觉到一般人的烦恼和诱惑，生命对我来说，也变得越来越简单了。它只有两条标准：第一，你能战胜自己吗？第二，你能实现生命的价值吗？但是，我没有意识到，那标准和梦想，也变成了桎梏心灵的枷锁，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障碍，我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改变现状。从本质上看，当时的我，跟拼命赚钱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的区别，仅仅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而已。那执着，仍然给我带来了痛苦和热恼，让我不能控制自己，甚至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

晚上，我总会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游走，想找到一个能跟我谈文学、谈梦想的人，因为心里的渴望快要把我给压垮了，我总是感到窒息。我有时想，就这样殉文学吧！但灵魂深处的压力和焦虑，却让我难以忍受。我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却也不想放弃，因为那是我生命的意义，是我活着的理由，我是不可能放弃的。而且，我还在自省、自律、自强，我的灵魂中，还有一种巨大的向往。我的心灵，当时就陷在这种纠结和混沌之中，充满矛盾和悖论，濒临死亡，却又一息永存。

我最希望改变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的心

当年，有个叫陈兰云的文友，也陷入了我的那种困境，可她没有信仰。有一天，她被渴望和现实之间的冲突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跳入黄河自杀。其实，当年的我，也总想自杀，幸好我有信仰。因为有信仰，我的心底深处始终有一线光明，不管黑夜有多长，只要有了这一线光明，我就不会放弃希望，不会对现实投降。所以，陪伴我度过无数个黑夜的，其实不是我的家人，不是我的朋友，甚至不是我的文学，而是我的信仰。信仰让我的灵魂得到了慰藉，让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中，都始终相信自己能走出去，能迈过去。因为，我最希望改变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的心。

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离成功其实不远，关键在于我还没有放下。只要我能放下一切，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标准，不要再用概念桎梏灵魂的流淌，我就能写出好东西。而我的痛苦，就是因为我始终抓着必须放下的东西，始终不明白这是错误的。只有在我放下那些考量，为爱而写作时，我才能写出好东西。比如《入窍》，我写《入窍》的时候很快，虽然算不上一气呵成，比起现在，仍要慢上许多，但我写得非常酣畅，也很快乐。

它是《长烟落日处》之后的又一次灵魂喷涌，看过那小说的人，就知道我有了多大的进步——我学会了叙述，学会了对细节的描写，隐约有了后面的那种小说感觉。不同的是，《入窍》偏重于故事，灵魂方面的挖掘相对少一些，但里面的人物都很鲜活。不过，那稿子却被《飞天》杂志社否决了，没有发表。没发表也不要紧，我就留着，也不往其他杂志社发，只管继续训练自己。直到“大漠三部曲”出版的很多年后，我才把它寄给《中国作家》杂志，他们觉得非常精彩，马上就发了，没做一点改动。

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灵魂流露，更多的时候，我还是痛苦地坐着，常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某个月里，我每天都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但真正写出东西的时间，却只有三十二个小时，读书也只有四十四个小时。

焦虑让我忍受不了写作、读书之外的一切，虽然有些琐事是不得不处理，也应该处理的，但我心里仍然充满了热恼。尤其在打考勤的时候，我就会格外烦躁，因为很多生命都被荒废了，没有产生价值。

那时的我对待时间，就像葛朗台对待金钱，那计算，近乎吝啬了——写作、读书之外的事情，似乎都是在浪费生命，闲聊或应酬更是如此，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格外地焦虑烦躁，缺乏耐性。所以，人们视为享受的一切，在那时的我眼中，反而都是负担。

那段日子，真的可以用“熬”来形容。

那时节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我读过的所有好小说，我读过的所有经典，我苦行僧般的写作，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心。我虽然没有完全打破心灵的桎梏，但那彻底自由的时刻，已在不远处等我了。

END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XU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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