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追风传

正小歪从小热衷于一切和速度有关的事物,家里凡是能骑的东西他都要骑一下。

从桌子椅子到抽水马桶,再到家里的狗和圈子里的鸡,正小歪都不放过,这导致正小歪所到之处都是一副鸡飞狗跳的模样。首当其冲的是狗,正小歪搭坐在狗背上,双手抓住狗耳朵并不断转动,像坐上一辆重型机车并掰动油门,却装模作样地喊一声“驾”,而狗匍匐着惨叫一声“嗷”。除了狗,正小歪还骑鸡,如果不是了解他对速度那莫名疯狂的热爱,否则看到他骑在鸡背上,闭上双眼,那一副鸡不醉人人自醉的模样,我一定要报警。

当然,就目前的条件而言,他所骑的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闭上双眼只是为了在心里模拟场景。骑狗骑累了,正小歪就坐在门栏上休息,狗被骑完,一身怒气无处发泄,看到猫就追。

真快啊,正小歪看着这场猫狗赛跑,说,狗绕了大半圈屋子去追猫,追上后除了一拳把猫撂倒,其实狗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能放手让猫继续跑,再继续追。

你看,其实它们要的只是追逐的过程,陶醉于耳边呼呼响起的风和忘我的速度,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正小歪接着说。

正小歪家的后院,高墙围堵,杂草丛生,角落里一辆老式的摩托车,这是家里他唯一真正能骑却骑不了的东西。这辆摩托车油漆脱落,排气管生锈,看来年代已久,却在正小歪每天悉心擦拭下依旧光亮。他时常指着车,骄傲的对我说,你看,哈雷。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不是哈雷。哈雷有很高的车把,巨长的前叉,以及扭动油门时候那独特的“砰——砰”声。而正小歪悉心擦拭的摩托车,不过是一辆大绵羊,一点也不酷,除了乍看下夸张的外形和哈雷有一点相似之处外,完全没有哈雷的影子。

叛逆大概是所有青春期的男生多多少少都会萌生的一点姿态,在正小歪心中,那摩托气缸中爆发的剧烈轰鸣声,是他心底躁动的向往。而从小没有领略过真正速度的正小歪,这股向往来自于他哥哥正小斜。

这辆旧大绵羊的旧主人,是正小歪的哥哥正小斜。正小斜每天骑着这辆大绵羊超速行驶,从村头到村尾,经过人工改造的大绵羊,播放着狂热的摇滚,夹杂着摩托车气缸发出的轰鸣声,像随时会爆破一般。那年兴起的青春港产片,夹杂着暴力,危险和街头元素,正小斜渐渐成了这些尖锐名词的代言人。

年少的正小歪却崇拜他的哥哥正小斜,他说,这叫不羁和自由。那天下午,我们在地上玩弹珠,正小歪刚一手将弹珠远远弹出,一辆摩托车就从远处冲出,在地面掠过一条深深的印记,扬起巨大的沙尘,将弹珠弹得灰飞烟灭。正小歪不顾尘土飞扬站了起来,嘴里吃了一大把沙子,看着正小斜驱车远去,说,真酷啊。

在几年前,正小斜因为辍学,整天游手好闲,被父母遣去北京打工,几年来都没有回来过。而正小歪一直坚信,正小斜会再回来,他会穿着轻薄的皮夹克,敞开衣扣迎风飞舞,骑着一辆真正的哈雷,载着他超速离开,去几百公里外的远方。

这就是埋藏在他心底的梦想,速度和远方。

在我们十六岁那年,我们拥有了第一辆自行车,能骑上公路不被警察叔叔叫停的真正意义上的自行车。正小歪骑上车子的第一天就是找我去沿海路上“飙车”。沿海路十分空旷,车辆少,车道笔直得直接穿入远方的雾气之中,正小歪在空旷的沿海路上S型前进,我在后边紧紧跟着,风大得将他头发吹得狂乱,他站在踏板上回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说,你说什么?风太大了听不清?

他又说了一遍,我才听清楚他在说:我们看不见风,但全速前进的时候,我知道风就在身边。

那是他对速度的完美定义。在这个躁动不安的理想随着荷尔蒙滋生的年龄,我一直作为他的旁观者,我知道他崇拜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他的哥哥正小斜,孤独的追风之旅,以及遥远的大城市。

时间像他那丝毫没想减速的姿态般前进。两年后,我们高考,正小歪不出所料落榜,带着那惨不忍睹的分数,拒绝了家里复读的要求,坚持去往所谓几百公里外的远方。

只要能去远方,就别管要去哪里。这句话是正小歪填志愿前一天说的,后来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小城,那里就是他的大学。

我们依旧时常保持联系。他说大学里自由了很多,平时空余时间也很多,只有出来看看,你才知道远方有多远,小乡村有多小,正小歪说道。他把一切描绘得十分美好。

他说他看过大学里的自行车社团,那些人真是无趣,出行总是成群结队的,一点也快不起来。

也许在他心里,达到某种程度上的速度都是孤独的。就像一千米赛跑,比你慢的被你甩开,比你快的又跟不上,真正能和你保持统一步调,呼吸频率一致的真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也不一定是你的契合之交。而摩托车无疑是幸运的,它有两个座位,说明你能在现有的速度上带着一人驱车飞奔,深入远方。

而后一年的暑假,正小歪告诉我,他找到了那个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的人,一个来自大城市上海的女孩,叫小海。

小海来自名流,一身名牌,因为优越的生活条件,一切都显得光彩熠熠,典型的城市女孩形象,这是来自小乡村的正小歪的追求,仿佛来自大城市的小海可以给他动力,脱离那个封尘闭塞的乡村。

“小海身上的衣服和单肩包都是名牌,上面写着Diao,就是很屌的意思。”这话是正小歪偷偷告诉我的,因为结识之初,正小歪对一切都显得很有兴趣,他好奇小海手上的名贵单肩包,更好奇单肩包里面装的是什么。当他问起小海手上这个红色包包的价格的时候,小海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正小歪几乎竭尽所有想象力,参照这几年的消费水平,最后吓了一跳,不敢相信一个单肩包竟然要一百块。

正小歪脚上的袜子,是“一双五元,十元三双”的地摊货,因此当他知道小海一个单肩包就要一百块的时候,他对大城市的幻想更加炙热。我一直在想,当我们向往一个人或一座城市的时候,我们该用什么指标去衡量之间的差距,是金钱,是门第,还是所谓空口无凭的速度。

小海简直太上海了,正小歪接着说,总有一天他也要去上海。

至于他所说的“上海”是名词还是动词,我没有听清。

为了带小海领略急速穿梭在沿海路上的快乐,那年暑假小海也跟着正小歪来到小乡村。正小歪终于坐上了那辆保养了许久的“哈雷”,简单的维修后,顺着排气管,气缸里再次发出令人兴奋轰鸣声。这奔放而剧烈的响声,他憧憬了太久。

一年未见,正小歪梳起港式谢霆锋的发型,额头前的刘海一直长到可以盖住鼻子,那是他追求速度过程中的附产品,随着摩托车加速行驶,那头发的飘动似乎比以前更张扬。我看到小海坐在旧摩托车后座上,一身纯白的碎花连衣裙,手里抱着那传说要一百块的单肩包,顾盼生姿,颇有八十年代上海贵妇人的姿态,而旧摩托却是掉漆生锈,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歪斜的电线杆,一大坨线圈捆绑在顶端,像随时会掉落,摩托车再次发出剧烈嘈杂的轰鸣声,海浪却轻轻悄悄地拍打岸堤,道路笔直的深入远方雾气之中。

一切如此不和谐。

正小歪远远看到了我,将大绵羊停在我眼前,笑着打了个招呼。

后座上的小海没有丝毫搭理我们的意思。我注意到正小歪口中小海那名贵的单肩包,顿悟,我想告诉正小歪,小海的一根手指是一千甚至一万,而不是一百,单肩包上面写的是英文Dior,不是中文拼音。

但是我没有告诉正小歪这些话,就像我没有告诉他,他家院子里的摩托不是哈雷,只是一辆大绵羊,因为我不想破坏他的“上海”梦。

因为那前卫的发型,具有浓厚港味的衣着,以及对摩托那莫名疯狂的热爱,正小歪渐渐走在他哥哥正小斜的老路上。这一切都被他家人紧急叫停,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由不得正小歪的一点乖张,他们以正小斜为反面教材,试图让正小歪变得踏实。

事实证明,所谓的叛逆只是在维护潜意识里的幻想。几天后的一晚,我睡意正浓,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叫唤我,正小歪已经带着小海来我家门口。

他说,有一件大事。

我说,什么事。

他说,因为和家里矛盾愈演愈烈,他们要提前离开,希望我帮他们做好后勤工作,家里有什么情况就和他反应,最后和我道个别,三天后,他们就要走了。

我说,好。

当天夜里,我就陷入了失眠。我知道这其实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私奔,所有叛逆期青年对远方的向往,就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幻想,而私奔这个同样充满叛逆气味的词汇,便承载了他们所有的桀骜不驯。

后天天未亮,我来到约定的地点,一盏路灯之下。出现的只有正小歪,一人。

我说,小海呢?说好的上海呢。

正小歪摸摸后脑勺,笑得很尴尬,说,走了。

什么时候?走哪了?我惊讶地说。

我不知道,昨天下午趁我不注意,她就走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暂时出去,直到她在短信里告诉我她先离开了,我才知道她暂时不会回来了,正小歪说。

我说,她一个人怎么走?

她长得漂亮,到哪里都能搭到顺风车,正小歪苦笑道。

我有点同情的看着他,华灯退去,东方发白,海风卷着海浪,海浪推搡海岸,长发飘飘,遮住了他尴尬的眼神。

你不担心她吗?我问。

担心也没用,她之所以离开,不是为了逃离穷乡僻壤,而是为了逃离我。

多年来很多事都不明不白的正小歪突然明白了这些所谓的大道理,我却感到莫名的悲伤。我说,我们追上去,去车站吧,兴许还来得及。

不用了,追不上。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追不上”三个字。真正向往速度的人,他们不认为有什么追上,当你真的觉得追不上的时候,恰恰是选择了妥协。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三个字更多的是无奈。正小歪最后也没有去上海,那个名贵的单肩包时常让他想得发怔。

同年七月,从遥远的北京传来沉寂许久的正小斜的消息,正小歪从那之后再也不骑狗,只是经常坐在门栏上出神,因为正小斜死了。

毒品,酒驾,超速,这是关于正小斜死讯最多的字眼,出事路段上,那“拒绝黄赌毒”的招牌被时速两百公里砸得稀巴烂,车子也稀巴烂,人也稀巴烂。

我没有去安慰过正小歪。因为我想当一个人处于被抛弃阶段,或者处于极度悲伤的过程中,都是不希望被打扰的,任何言辞都不会改变任何现状,既然如此,就只有让时间慢慢把自己沉淀下去。小海留给正小歪的只有一个像上海那么遥远的背影,正小斜留给正小歪的,也只有年少时候不羁与自由的形象,但这就够了,因为他们留下的都是最美好的,我想。

童年时候的崇拜以及少年时代的挚爱纷纷远去,大学毕业后,正小歪依旧不忘要去上海的目标,只是这次为的不是小海,而是自己所追寻的速度和远方。他说,去上海才好,大城市才有大车道,水泥路,柏油路,国道省道,沿海通道,木桥铁桥,跨江大桥立交桥,任我行。他依旧把一切描绘的如此美好,仿佛大城市是一个新天地,可以纵容他把速度开到最大化的世界,包容他的与众不同,抛弃陈旧往事全速前进。

自从正小斜出事后,他的父母没有再严格管教过他,我想他一个人在上海一定过得很好,你甚至不能说他是孤独的,因为小海也在那边,即使他们不再谋面,这座城市从未来过,走到哪却都是熟识的风景。

只不过不出一年,正小歪就又回来了。他说,大城市一点意思也没有,到处都是交通规则,到处都是红灯,到处都在塞车,到处都在限速,重要的是禁摩,大上海根本容不下他,还不如小乡村的小道来得自由。

躁动的理想渐渐褪去充满戾气的糖衣,不安分的他在现实面前选择了安分。回家后,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他说,虽然辛苦,但这是一个能延续他爱好的职业,他很喜欢。我想到那个从小看到什么能骑的东西都要骑一下的正小歪,现在已经变成了开车,而不是骑车。

两个月后他辞职,他说因为出租车是一个封闭的环境,速度再快也不能感受到风在耳边一掠而过的快乐,假如没有风在耳边呼呼响起,所有的速度都没有意义。偶尔再和我谈起小海,他说那个名贵的单肩包里,装的是破旧的教科书,褶皱的草稿纸,以及不及格的数学卷子。遥不可及的往往只是表面。

从正小斜到小海,再到逃离大城市,正小歪年少时候的向往都告了一段落。总有些事是很正很正的矗立在那里,只是我们现实的路都是歪的,年少时候的末日狂奔,只为比现实更快到达理想国度。我很羡慕正小歪,虽然最后他输了,但只有他清楚,还没吹过现实生活的风,是怎样的自由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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