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重重庭院,回到一个稍显破败的院落的一间小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身后追来两人,打头的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穿一身浅绿色衣服,并不十分美,勉强可算作中人之姿,然胜在活泼可爱,她一蹦一跳的去敲孙无涯的门:“无涯哥哥,无涯哥哥,我刚刚听到我表兄他们捉弄你的事,我替他们给你道歉,你就不要生气了嘛,他们鼠目寸光,不值得你生气的。”
她敲了一会儿,门后毫无反应,落后的少年也慢慢跟了上来,她灵机一动,拉过少年来敲门:“无涯哥哥,你不是想在康王寿宴上献艺吗?我把康王世子的好朋友带来啦!“身边少年见她拙态,轻笑了一声。
这次,门很快开了。
孙无涯缓缓走出,手里抓着笛子,显见是整理了一番,“寒舍鄙陋,出去说罢。”他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他们来到院中,头顶的一朵云恰好在这时移开,少年闲闲依靠在栏杆上,任阳光从头顶泄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孙无涯和暗中的沈彧不由得打量起他来。
他身量不高,长的也并不十分俊俏,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穿一件白色道袍,袍子上以银丝绣出层次复杂的暗纹,他的每个动作都漫不经心,然而漫不经心中又透出一股流风回雪般的飘逸,而他的眼睛,看人或看物时只带着新奇,却不带旁的什么色彩,那是属于造物主的,一视同仁的眼神。
沈彧一个激灵,他看了看小孟,小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眼睛半阖,他看了一会儿孙无涯,说:“吾乃魏武梁王九世孙风别野,听美龄说,你笛艺颇工,那便为吾奏你最拿手的一曲吧。”
孙无涯应道:“诺。”
他举起笛子,稍加思索,便选好了曲子,笃定地吹奏起来,第一个音节一出,沈彧便惊呼:“《来风》!”
小孟瞥了一眼孙无涯:“投其所好,他倒是惯会使这些雕虫小技。”
随着笛声,风渐渐起来了。
风起初从很远很远的远方吹来,最先察觉到风的是鼻子,风还没到,一种夹杂着草木灰的空已经被鼻梢摄取,再后来察觉到风的是脸颊,脸侧凉凉的,细碎的鬓发被带起,轻轻舞动,舞动渐渐蔓延至发梢,蔓延至衣带,蔓延至衣角,笛音一转,当人回过神来时,已整个浸润在风里了。
风从地底从极之渊吹来,从高天流云之上吹来,从山间林木之中吹来,从海面翻涌的浪花之中吹来,风来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这一方小小庭院中,把翠绿的竹叶在空中吹的上下翻飞。
风别野一直半阖的眼睛这时完完全全舒展开了,他笑着冲到风中,伸展开四肢,任风从他的腿间,身侧,腋下穿过,任竹叶在他两颊轻拍,他一边大笑,一边闭上眼,念道:“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他一边念一边摇摇晃晃地转动起来,和风起舞嬉戏。
一曲终了,风别野依旧倚靠在回廊栏杆上,淡淡的笑容挂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睛,第一次正视孙无涯,他笑着说:“不错,很不错,美龄诚不我欺,你想要什么?”
孙无涯将笛子收入袖中,恭恭敬敬的站好,拱手一礼:“涯自荐为康王寿宴献曲,盼君代为引荐。”
风别野愣了一瞬,仿佛很费力地才从脑子里拎出来“康王寿宴”是个什么东西,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事一桩,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你有这等才华,你想做什么?”他看向孙无涯, 目光如炬, 眼里有隐隐的期盼。
这次,轮到孙无涯愣住了,他思索了一会儿,向天拱手,试探地说:“涯衷心赤赤,愿为官家,奏四海升平曲。”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女孩子突然说话了,她道,“无涯哥哥,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跟我说你只愿驾黄金车,驭千乘马,为万户侯,做人上人!你,你为何又改啦?”
风别野突然笑了,而且笑出了声,他眼里的光一瞬间暗了下去,他以手抚额,不断摇头:“做人上人,原来是这样。”
他抬起头看着孙无涯,目光再无波澜:“我常常听美龄夸你,今日闻你吹笛,颇有悟性,本想引你为知己,如李太白之大鹏遇稀有鸟,可惜你现在还太年轻,终不过耽于红尘一俗物。 ”
“你怎能这样说无涯哥哥?”一旁的女孩子有些生气,被孙无涯挥手制止了。他脸涨的通红,方才被众人攻讦谑笑之时他心如止水,可此刻这少年寥寥数语,却让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露出本性,出言讥讽:“我所求,是啊,我所求,不过你一出生即拥有之物罢了,可那又如何?你视我为红尘俗物,焉之我视你不过肉食者鄙,竟问吾何不食肉糜?”
风别野笑了,他拊掌赞道:“好,这样与我说话就很好,世间唯有真实最可爱,你所言我亦可回答,世间无时无刻不处在变化之中,三十河东,三十而西,今日我有,他日我无,今日你无,他日你有,只是金银珠宝,华屋美眷,非我所欲,又与我何增,与我何减?你虽贫却有稀世之才,本可兼济苍生,立大志向,成大功业,物与你何伤?你既不愿听,只管去取你所求,待得偿所愿,再与我辩。”
孙无涯不再说话,他沉默良久,任小院中白云聚拢,将他罩入一片阴影之中,他自阴影中抬头,幽幽发问:“那你呢?你所求为何?”
风别野抬起头来,云中挤出的一缕阳光像一道光柱,不偏不倚洒在他身上,他喃喃地,叹息一般说道:“我愿为风,荡尽天下不平事,横河跨海与天通,极目昭昭心无穷。”
“可你现在并不快乐。”孙无涯说。
“尘世误我,俗务缠身,所求不可得。”风别野皱起眉头,此时终于像个十几岁少年一样,露出了少年失去心爱游戏后,烦恼的神色。
“我觉得你会很喜欢他。”沈彧对小孟说,“他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不喜欢他,但也绝不会讨厌他。”小孟淡淡道。
“为何?”
“他和我本是一类人,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可也没有人会讨厌自己,在我看来,他不过太年轻,需得风刀霜剑去淬炼罢了。”小孟说。
语毕,院中起了大风,一切影像,声色渐渐如被水稀释一样褪去,沈彧睁开眼睛,他们又站在三千昙华中了,河水依旧蜿蜒流动,永不止歇。
“还是不明他对伶伦昆溪笛的执念因何而起,继续看下去吧。”小孟说,携着沈彧跃起,浮于旁边的一朵昙花上,探身望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天上的星子,这是一座异常陡峭的山崖,一个干柴似的妇人正背着一个一人大的沉重的大袋子沉默地走着,袋子把她整个人压成一只弓起来的虾,她头垂向地面,走一步点一下,大片汗水从额头沿着面上的纹路流下,部分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她有些不适,而背上袋子甚重,让她连手都抬不起,她换道:“涯宝,帮娘把眼上的汗擦一擦。”
她身后转出一个穿着破旧黑衣的小男孩,小男孩约莫十岁左右,却也背着一个巨大的袋子,几乎和他人等高,脸部和他母亲一样饿的凹陷下去,只余一双黑亮的眸子,小男孩沉默地走到母亲身前,拿袖子凑上前去,细心地将母亲脸上的汗水抹去。
他母亲将小男孩背上稍微有些滑落的袋子往上提了提,自己也将背上的袋子紧了紧,牵了牵小男孩的手:“涯宝,再坚持一会儿,还有十里就到了,天亮前赶到集上,把这两袋米卖了,你爹就有救了。”
小男孩沉默地点点头,转身继续颤颤巍巍地行在漆黑的夜里,在一望无际的山路上攀爬着,黑色的,小小的背影和夜色溶为一体,一不小心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