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过年。从小就不喜欢。对于儿时的我来说,过年意味着满街鞭炮的惊吓和在祖父母、外祖父母家两头奔波,赶往吃年饭的辛苦之路上。
1
我爷爷是船民,一直和奶奶在码头和水上过活。他们养育了六个子女。
后来全家都上了岸。五个子女各自成家。爷爷奶奶带着我最小的叔叔,住在一个叫做甘家后巷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房子很是奇幻。是一组木头和石头搭成的大排楼,呈L型,共两层。大排楼上下有很多间房子,住着许多户人家。
爷爷奶奶家要从大排楼东头角的木头楼梯上去,是左手边的第一户。上了木头楼梯,有一条长长宽宽的木头走廊。走廊一面是木头栏杆,另一面就是住户的房子。上楼右手边大约有三五户人家。而左手边的走廊很长,住户一间一间绵延过去,在L的连接处,似乎还有个公共的厅,西头的木梯便在那附近。
我那时太小,不会算有多少家人家。只觉得大排楼非常地大,容纳的住户也非常地多。
每当过年,爷爷奶奶的子女们,便拖家带口,来到干家后巷的大排楼上,挤在他们的两间屋子里。
两间屋子,里屋是卧室,也是客厅和饭堂。外屋是另一间卧室,也是杂物间,屋角还堆着小叔叔劈的木柴垛。
做年饭的锅灶,便支在自家门前的走廊上。姑姑们用大盆子洗着菜,而我的大叔叔,则挥动着锅铲,一边说笑着聊天,一边炒菜。
我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我母亲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父亲很疼她。大家都不让母亲干活。不过她也不会使用爷爷奶奶家的劳动工具。
在我的印象中,在过年相聚的这些天,爷爷奶奶也不用干什么活。都是他们的孩子们在干活。
我爷爷有气喘病,所以只是坐在外头屋子里,管自己个儿卖力地喘着气。
我奶奶很勤劳,也把她的孩子们教育得很勤劳,很孝顺。她只是张罗着,拿出乡下亲戚送来的冻米糖、花生芝麻糖给大家吃。
到了吃年饭的时侯,我的父母和叔叔姑姑们热热闹闹地在里屋,围着一桌子的热气腾腾,有说有笑。孩子们挤不下,都不上桌,而是满地跑,也不爱吃饭。大人们也不操心他们吃不吃饭。孩子跑到身边来时,逮着往嘴里塞一口,又任他们跑开。
而爷爷奶奶也不在里屋上桌吃饭。爷爷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一边喘着,一边吃一点。奶奶则是挟了菜,端着碗坐在爷爷身边一起吃。
有一次,童年的我发现了这个不合理的现象,便站到桌子前踮起脚,严肃地对父母叔姑们说:“要让爷爷奶奶坐到桌上来。”
那时我是全家的宠儿。大家都看着我,都觉得好笑,忙招呼着外屋的奶奶:“妈,妈,快上桌来吃饭,栗子说你没上桌。 ”
奶奶忙进到里屋,说:“不要,不要。我不上桌,自在些。”又感慨疼爱地看着我说,“我栗子有义气。”
有时,我会趁着大人们的忙乱,顺着木头走廊跑到西头,从西头的木梯下楼去玩。
有一次,在西头木梯的楼下过道里,我遇到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他抽着烟,看见我咚咚咚地跑下来。便用一双炯炯的眼睛盯着我。我见了有些害怕,便侧着身子从他身边经过。突然,他大喝一声:“别跑,看我把你脖子拧下来。”
吓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浑身的毛孔“轰”地炸开。我拔腿拼命跑回楼上,好几天惊魂未定。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个人很可怕。
在大排楼里,住户都是贫穷的老百姓。过年时没有太讲究,无非是贴上一幅对联,挂上新的门神。给小孩子们一些零花钱放个炮仗。一家子团聚,也是热热闹闹地。一大早兄弟姐妹们就买菜的买菜,烧炉子的烧炉子,火烧得旺旺的做年饭。整个大排楼里,倒也比平日要红火一些。欢声笑语,也比往常多上一些。
2
其实我对过年,就怕的就是放鞭炮。
外婆家住得很远。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租车。从我家去外婆家,爸妈要用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在寒风中奋力骑行很长的路。
我记得他们骑车载着我们,顶风蹬车时的费劲。也记得天气那个冷。最讨厌的是,一路上都是炮仗的飞弹,炸得我们心惊肉跳。
到了外婆家,同样是一家人围着一桌子吃年饭。
外婆家里人口少。每个人都可以上桌吃。但缺点是规矩也多。大家都正襟规坐。大人们虽然也有说有笑。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外婆的家不太有趣。
3
每当过年,我父母是必回他们父母的家,为的是中国人都讲究团圆,讲究“一家人整整齐齐”。但爸爸妈妈也会给自己的小家贴上对联,贴上年画。虽然年夜饭要两边跑着去吃的,但自己的小家还是要备上一桌年夜饭。
年夜饭,要有青菜,代表“青青吉吉”。要有鱼,代表“年年有余”。还要有蹄膀,鸡鸭。
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也是对来年生活的希冀。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相续离世,肉身不在,灵魂迁往他方。以后再过年,就渐渐不用在大年三十辛苦地冒着满街炮仗的流弹两头跑了。
而我的少年时期同样对过年没什么好印象。
因为贴对联,贴年画,渐渐成了我的活儿。对我而言,干这些活儿,没有快活,只是在寒冷的冬天,冻得缩水缩脚时,干一份多出来的活儿。
那时,我的父亲遇到了他人生中比较大的一些挫折,好几年都在酗酒。大年三十,他一边在厨房做着年夜饭,一边喝酒。饭做好了,人也醉了。醉了之后,便捶桌子,找每个人的不痛快。而妈妈,先是郁郁做着家务,在家里洗洗涮涮,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和爸爸大吵一架,崩溃痛哭。
所以那几年,我们家的年夜饭,都吃得很悲伤。
家家户户都在大年三十放鞭炮,家家户户都放着春晚。我们家也一样。
可我总是悲愤不已。尤其是看着春晚中的亮丽光鲜的舞台上,人人都那么高兴。我更觉得自己和全国人民都不一样。
有一次,我看着乱糟糟的颓丧的家。突然想。这痛苦的一刻,会嵌进时空里,永远存在。就象嵌进一块琥珀,凝在宇宙中。
虽然,我随着时间的针,移出了那段时空。但在那个时空中,那个少年时的我,始终皱着眉头,在那片昏黄的灯光里,在那块琥珀里。
无独有偶。我有个朋友叫阿伟。有一次他说:“我不喜欢过年。高中时,我看见一屋子的人觥筹交错,我感到一阵厌倦。冲到屋外,只想大哭一场。”
4
如今,我也成了一个中年人了。我渐渐变得喜欢过年。
买回红彤彤的对联,年画,灯笼,贴在大门上,仿佛不是装饰自己家的门庭,而是为“新的一年”穿上了新装。
言笑晏晏,和父母一起去订好的酒店吃年夜饭。
老老实实,在大年初一向诸佛、天地供上香、灯和花果。希冀着来年的幸福和顺利。
喜笑颜开,去长辈们家里拜年,给小辈们发红包。
亲亲热热,让我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也把我的欢声笑语,温暖笑颜,在新年送给每一个人。
和过去相比。其实我们的生活是越过越好了。
而中国新年的年味,人情味,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慢慢地品出来了。
什么是年味呢?不就是团聚,欢声笑语,红红火火,对联年画,孩子们的压岁钱组成的吗?
让过年更有年味,营造喜庆,让生活红红火火,这都是我的责任了。
而中国的年,就是中国家庭里头的当家人,在寒冬迎春的时节,集中向双亲、家中老幼、街坊好友们播散红色的爱,播散温暖、喜悦,播散春天的希望的时节。
这是我们的年味。随着我的年纪渐长,我渐渐爱上这红色的温暖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