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申请》

老赵很不快活。

听说，这次新党员名单里没有他。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想不明白。

按说，老赵的入党申请都交了好多年了，思想汇报月月写，年年交。眼看同僚里那些他以为不如他的人，纷纷都入了党，就算论资排辈也该着他了，偏偏没有，这一次又没有，怎么他想入个党就这么难呢？！

他，就是想不明白。

上一任支部书记老钱调走时，在欢送他的晚宴上，趁着酒遮脸，他问过老钱这个问题，趁着酒遮脸，老钱亡顾左右而言他，笑而安慰：你是一个好同志，慢慢来，慢慢来！

其实，谁不知道老钱在任时发展过一个党员，是副局长老孙的乘龙快婿小李。

一开始，老钱也是看好老赵的，是老同志，业务好，为人好，也要求进步，入党申请书交了好几年了，思想汇报月月写年年交，这一点，老钱与他的前任交接时是被介绍过的。

所以，曾经老钱也很殷切地对老赵提出过“期望”和鼓励的。老赵呢，也被他的期望和鼓励鼓捣得心里暖暖的。

不想，老钱过来的第一年里，科里分来个大学生小李。

大学生这身份，在单位属于紧俏物资，根据历年的经验，一般档案刚到干部处的时候，就被单位里的有心人给盯上了，不是准备介绍给七大姑八大姨，就是准备囤积自用，招个婿娶个媳什么的。

也有那么一些人，既不打算介绍给七大姑八大姨也不打算招个婿娶个媳什么的。她们只有一个兴趣，局里的头头脑脑，谁家里有适龄子女，儿郎未娶闺女未嫁，她们门清，并以促成其好事为己任，那份热情和执着可能不输于老赵对入党的真挚情怀。

当然，这得看本事，比比谁下手快，谁的七寸捏得准了。

老赵做梦都想不到，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和事，最终会影响到他。都说，一只蝴蝶扇一下翅膀，可能就导致地球另一端的一场风暴，你可别不信，看看老赵的碎梦，最好你信。

话说大学生小李被分来了，很快有了适配人选，孙副局长的闺女小孙。自然，孙副局长是年富力强，前途可瞻的那一类人。诚然，他闺女小孙更属于龙凤配那一种档次。

很快两个年轻人如火如荼地把关系升华成人们的谈资。

大学生小李就被诸多目光关注起来。就被许多温暖关怀起来。

这份关注关怀是有老钱一份的。

支部书记老钱的儿子就要毕业了，大专。这在讲究文凭的当下，老钱希望小钱分到自己所在的国营单位，难度不能说大，简直是很大。

老钱自己，是部队转业干部出身，在系统里羽翼真不丰满，藤蔓太欠缠绕，既没有同学情可供言叙，也没有校友义可资攀附，老上级老同事新熟人旧关系都没有，想找人送礼都缺个引荐的心腹，现在的官员，不知根底的人的礼，是不叫礼的，该叫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哪里扎出一个什么性质的窟窿。谨慎的是不敢乱收的，事当然也不会乱办。

而单位里都说，孙副局长很可能是即将换届后的孙局长。根据历来小道消息总比官宣来得及时和准确的经验，细想想，传言可能并非空穴之风！

孙副局长，本科院校出身，同学、校友许多已经是系统里的头面人物，若不是孙副局长当初还是孙科长的时候犯过小小的风月错误，人家早已经是孙局长了。

好在，省局现在的一把手，据说是孙副局长曾经睡在下铺的兄弟，上台未久，孙科长经济舱改签成头等舱一般，成了孙副局长了。

这里，要为孙副局长鸣一声不平，当今官员，事关风月还算个事吗？手眼通天的，顶多算是风花雪月的雅韵，而被算成事的，多半是跟错人站错队，挡人道碍人事了。

其实就孙科长的职业素养，业务水准来说，还是顶呱呱，不落人后的。可惜的是，就像被曝光和未曝光的那些贪官恶吏一样，不被揭露，谁又知道他们有过或正拥有着那样惊世骇俗的风花雪月？！

所以说，孙副局长之所以当了孙科长许多年，还是气数不对，五行缺运气。

这时的老钱就和撮合小李和小孙恋爱的人们一样，打算跟对人、站好队了。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按古人如此鞭辟入里的总结，老钱的私心或无可厚非，莫可以耻。现在，谁的人生都不轻松，谁的日子都不好混。不是吗？还是雨淋自挡，雪落自除吧。

就说老赵吧，这么多年被蹉跎，或者说被愚弄，有时候一气之下，也想去它娘的，不入了。

常常在午夜梦回之际扪心自问，直面真实的动机，老赵也会略略愧怍，愧怍于不明就里的人对他一意入党的执拗的“钦佩”——当然这是他们说的，字源意义和字后意义姑且忽略。

老赵也是科班出身，就像有人善于体育，有人长于舞乐，有人擅长学习一样，老赵最擅沉默。

老赵的业务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也能吃苦耐劳，常常也被科室倚重的。就是太闷了，他的闷像放久了的布，有叫人一碰就破裂的担忧。

大学同学，有许多也在系统内，聚会的时候，只有他的遭际惨不忍睹，别人最差的也弄个科长混混，好的也有弄个处长当当的。陪他同去的妻子，回家后的脸已如遭了霜欺，她的痛苦变成他的，她的失落也是他的，忿恨和抱屈，埋怨和数落成为一个时段的烈焰，成为她恨不得立刻把他百骂成钢的手段。

耳听妻子的无情嘲讽，想想同学们的得意春风，老赵的内心是有一个波动的，有一个自我否定又肯定，作茧自缚又破茧成蝶，平风静浪又排山倒海，山河永固又沧海桑田的革命的历程的。

那是地动山摇，撼天动地，吹枯拉朽，乾坤大挪移的一场波动。

与其说，是来自妻子的轻视触发了他的斗志，不如说是他自我意识的觉醒，自我价值的体现，精神意志发展的本能要求。是生物对爱的渴望和求索，对死的恐惧和退避的本能反应。更是攀比后对自己的失望，对自己的无情否定。

一种凄楚，苍凉，迷茫，自卑，自轻自贱。

对啊！从前那些学习不如他，如今业务不如他，一以贯之品质不如他的人都能高升，凭什么他不能？！

他感谢他的妻子，至少没学苏格拉底的悍妻兜头浇来一盆冷水，虽然她的轻贱侮慢与苏妻有得一拼；他也恨她，你敢看扁我？哼，你等老子发达！

老赵的处心积虑表现在频繁和系统内有了职位的同学往来，和企图尽快解决组织关系上。

国营企业单位里，一直有一种不放在台面上说的规则，就是升迁的机会大多属于有关系的人，当然是组织关系。

也就是说，起码，你得先是党的人，才能被党信任，管党交给你的摊子。

那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你对组织的认同，对党的事业的趋赴，对投身于斯捍卫于斯的赴汤蹈火般的果敢。

关于这一点，任何章程里都不会记载，任何头脑们都不会承认。但它就像风，像火焰，并不因为看不见，摸不着，不记载，不承认就能否认它的存在一样。吹凉了，烤疼了，自然你就明白是什么在撩你，灼你了。

所以，一些悟性高，情商高的人在学生时代想方设法就解决了这个关系。最不济，一入职也解决掉了。

老赵属于胸有点墨却无大志的人。上学时瞧不起昂扬向上的那类人，工作后看不得逢迎巴结的这一种人。觉得做好本职工作也就不错了。有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夫复何求的庸人心态。向组织靠拢一说，也就没放在心上。

现在不同了，老赵觉醒了，要为稻粮谋，要入世更要济世了。所以老赵很认真很执着，要求新，也要求变，要变身，更要变心。

老赵当然也学坏了，比如送点东西，年节孝敬、效忠，都干过。他不会也不行，社会风气这本巨著装着门面，大学同学出谋划策这本参考书摊在台面，家里的悍妇这张小抄时时提醒针砭，他，逃无可逃，不懂也能装懂。好比考试，就算他不温书，上面几道景致当道，依葫芦画瓢，随便弄个及格应该不难吧！

如果事没办成，送出去的礼就是泼出去的水，也许应该这么说，送礼就要当做去泼水，送了就是泼了，不必较真，心态要端正。

送礼是分层次的，高端大气重手笔地送，反而简单好办，求官求财，明码标价，依仗礼重，送的人明目张胆也好，小小暗示也罢，收的人心如止水，目光如炬，从容淡定，敢收就敢做也有能力担当。

优雅精致千里送鹅毛地那般送，是人情往来还是边关修好，送的和收的都有掂量和心照。

唯独老赵这种送，有点尴尬，不好归类，他不求升官，那是解决组织关系后的规划，他来求网开一面口中积德高抬贵手手下留情，不好明说，只希望收的人冰雪聪明，世事洞悉，别当做人情往来就好。如此一说，我们也能推断出老赵这礼不会多重。因为显然地，他缺乏明码标价的豪情和气魄。

年啦节啦，科员跑来看看书记，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丢一些不疼不痒的礼，人家做到书记这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一条毒毒的老蛇，还能看不懂你的潜台词，听不出你的言下意？不知你所为何来，意图何往？这个世界不怕自以为聪明的人，就怕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的人。

但是，收礼归收礼，人家书记是不会明说什么话的，说了，相当于承诺，应承而不能践诺有失厚道，也俗了。再说，为这一点东西说什么，不值当，也掉价。

而说“兄弟放心，兄弟你的事就是兄弟我的事”这类雅言，又把胸脯拍出金石之声以明心志，又恐怕不是老赵这种仨瓜俩枣的俗礼能换得到的，除非老赵能垛一个成化斗彩鸡缸杯在他面前。

所以，啥也不说，学板桥兄难得糊涂一回，仿佛一切心照不宣，又确实啥实质的事又未涉及，进退自有度，张驰皆自如了。

因此，老钱和老钱的前任，关于老赵积极要求入党一事，人前人后，从来是盛赞有加，仿佛群芳圃里最优秀的一棵苗子，被他们发现并培育在党的光辉下，显得无比地慧眼识珠又惜才爱才。内心里，也是对老赵“懂事”起来的一份回馈，有来也有往，礼也。至少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老赵了。

老钱的前任发展的却是他们科室的小车司机。

这一点，老赵不怪前书记。比起司机来，老赵属于横插的一杠子，属于记事早但懂事晚，开蒙早但开资晚，孝顺爹娘懂得早但孝敬领导领悟得晚的那一类。

科里谁不知道，司机和前书记关系好？工作日在一起，周末还在一起；工作日紧张严肃，周末团结活泼；工作日前书记指哪打哪，周末司机开哪去哪；工作日前书记是书记，周末前书记可能不是书记，司机反而像书记一般安排他的一切。

铁，铁了去的铁。

所以，当知道司机入党时，老赵只怪自己没能分清科内形势，没有大局观。小环境也是环境，也会形成小格局，小气候，小斗争。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要求进步的人，不仅要提升政治方面的觉悟和嗅觉，也要培养一颗如气象工作者一样敏感的心。对形势不仅要纵比环比横比，对可能的对手必须得摸清底细，估摸出胜算的成数。更得考虑到要求进步的人会很多很多，横亘眼前的路障绝不可能仅止尔尔，等等……

老赵觉得以前的自己幼稚得可笑，以为生活就像小说、电视剧描绘得那么简单，以为简单地拜拜山头，临时烧烧高香就能心想事成？！错啦！类似成见都是错的！导致自己举手投足皆是错！自己大学是毕业了，但社会这个大学，小小一个测验就剥了你的皮，直接宣布你眼高手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三寸不烂之舌金刚不坏之身既无杀伐之能又无缚鸡之力，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