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微生
内容简介:在魏紫的前半生里,他一直追求的,是手握强权,纵马驰骋,他步步为营,不惜以她的爱做筹码,他拿她当剑刃,斩杀一切阻碍,到头来却发现,江山美人如斯,他想要的不过是她的陪伴。
【一】
屋外飞雪湍急,放眼望去,诺大的宫廷像是一张未曾被染上笔墨的白纸。
大魏今年雨雪不断,是祸年。
魏紫端着汤水进来的时候,宿音正躺在床榻上,床边放置着一个燃着碳的暖炉,屋子里暖腾腾的,她的锦被褪至膝盖,丝绸的被褥下方,膝盖处平坦一片。
那里的骨头碎了有些时日了。
“今日南梁进贡了些千年人参,我差人给熬了汤水,来尝一口,合不合口味。”
魏紫的音色温柔,他眼角带着笑,走到床边,将碗放在一旁,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肩头沾了一些雪花,随着动作尽数落在宿音的面上,她眼睫颤了颤,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一个哆嗦。
“怎么了?冷吗?这些个宫人真是放肆,我早些就吩咐一定要御寒,你别生气,我这就将他们的耳朵都割下来喂狗。”
魏紫温柔的将她眼角雪花融化的水珠擦掉,狠戾的话到了他嘴里就像说情话那样动听。
宿音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的声音,粗戛的很刺耳。
“嘘,别说话,你的嗓子刚刚被烫伤,那群庸医我是不信了,所以今儿个我专程熬了千年人参来。”
他修长的指落在她的唇瓣上,温润的眸子里满是柔情,宿音却禁不住的颤抖着,一双美眸里溢满了恐惧,魏紫已经将碗端来她面前,他轻声哄着:“没事的,喝吧。”
许是惊恐到了极致,宿音瞳孔猛地一缩,本是瘫软在身侧的手竟颤颤巍巍的抬起,接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手里的碗掀翻,青瓷做的碗瞬间便摔到地上,清脆的一声,碎了。
魏紫也不恼,只是挥了挥手长袖,一旁低眉顺眼的宫人便悄无声息的将碎片清理干净。
“阿音一直都是这样任性,不过谁让我喜欢呢。”
他像是收获了宝物一般,笑的宠溺而放肆。
宿音看着一个怪物的眼光看着他,良久之后,魏紫抱着她,手指绕着她的青丝,低声询问:“阿音,想站起来吗?”
话音落地,他怀里的宿音便轻微的挣扎起来,张着嘴不断发出那道难听至极的声音。
魏紫愉悦的亲了下她的唇角:“那阿音可得帮我一个忙。”
【二】
接连下了许多时日的雪,天空终于放晴,积压了厚厚一层白雪的枝桠开始抽动枝条,仿佛能听到那簌簌的细碎的声音。
宿音躺在贵妃榻上,身上仅着一件薄毯,她的手腕已经能自由活动,毯子掉落了,能自己捡回来。
湛蓝的天空有一行说不上名字的鸟儿飞过,宿音眯起眼眸,抬手遮住那刺眼的光线。
透过指缝,光阴仿佛倒流了一般。
初次见到魏紫,也是寒冬,不同的是,当年的大魏甚少见雨雪。
宿音十岁那年,见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雪,那时恰逢宿家主母进宫议事,宿音无人管束,雪下了一天一夜,她跟着疯了一天一夜,最后病了也无人知晓,以至于次日宿家主母回来的时候,她烧得糊里糊涂,一头便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的主人,便是魏紫。
彼时,魏紫还不是这大魏的国君,他是年仅十六岁便名动天下的四皇子,受宿家主母相邀,前来府上小住几日,谁料还未进门,便主动扑上来个肉团子。
十岁的宿音还未张开,肉嘟嘟粉扑扑的看起来确实像个味道很好的肉团子,苏家主母变了脸色,想将她唤醒,却被魏紫制止。
“好生可爱的女娃娃。”他笑了笑道,接着抱起宿音进了阁楼。
宿音体质极佳,前一天还病得神志模糊,第二日便生龙活虎,那一天,魏紫相信了那样一个传闻。
宿家儿女是天赋异凛,骨骼清奇,每人皆是百岁的命格,命硬。
这样的命格在那个风雨飘摇的阶段简直是天降大任,自宿家主母那一辈起,宿家女流皆是弃红妆,着戎装,征战沙场,为国奉命,宿家的哪一个女儿家挑出来,那都是能扛起一支军队的主帅。
身为宿家的一员,宿音亦不例外,魏紫惊艳于她的自愈能力,当即向圣上请命,亲自教授宿音武艺。
宿音记得,那日她被魏紫带离宿家的时候,宿家主母眼底露出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光阴荏苒,七年过去。
这七年里,宿音从当初那个懵懂的肉团子,成长为今日持着十多公斤众的长枪手腕抖都不抖的女副将,她是魏紫的副将,是他配合最默契的搭档。
两人并肩作战,收复失地无数,拿下的贼子宵小无数,这些年里,宿音打过败仗,打过胜仗,她从开始的屡战屡败,到后来的战无不胜,这一切,都有魏紫陪着她经历。
宿音十七岁生辰那日,又一次大获全胜,回京的时候她问魏紫:“主上,你会娶我吗?”
于宿副将而言,魏紫是君,她是臣,于宿音,魏紫是郎,她是妾。
一直一来,魏紫身边只有她一个女子,她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将来她会是他的妻子,成为他的皇妃,郎情妾意共谱佳话。
但那时的魏紫却温柔的笑开,揉了揉她的发丝道:“阿音,我会娶妻,但不会是你。”
【三】
也是在那个时候,宿音才知道还有个女子的存在,她唤蓝奚。
初次见到蓝奚时,宿音却是真切的被吓到了,不为其他,只因她的眉眼与自己分毫不差,就连眼角的那一点泪痣都长得一模一样。
“她是左相的女儿,将来四皇子会娶她为妻,阿音,你要学会祝福。”宿家主母对她这么说。
那是宿音头一回尝到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去的滋味,她死死的咬着唇瓣,盯着与魏紫眉目传情的蓝奚,手指握的咯咯作响。
蓝奚终于注意到她,朝她这边看过来,挑起好看的唇角,笑容美丽却嘲讽的很。
宿音向来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蓝奚这一笑,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往蓝奚砸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当蓝奚额头被准确的砸中,留下一股涓涓血流,她两眼一翻晕过去的时候,宿音听到两道暴怒的低喝,一道来自宿家主母,另一道来自魏紫。
“宿音!”
“阿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面上重重落下的一巴掌,宿音捂着脸,错愕的看着面前愤然至极的母亲,另一边,是眼神复杂的魏紫。
蓝奚并没有受到重创,只是昏了半天,但是额上那道伤口给她留下了一道疤痕,永远都抹不去,让那张俏丽的脸蛋失色不少。
与此同时,宿音知道了一个秘密。
她本不该是宿音。
那晚她无意听到母亲与神秘人的对话,才知道了这个弥天大谎。
十七年前,宿家主母诞下一对双生,便是宿音与蓝奚,虽是双生,命运却在降临这个世上的时候被写定。
这两个孩子,注定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宿家历年来征战沙场,大魏的半壁江山都是宿家的,因此为了拴住宿家,每一辈,得需要个女儿进宫为妃为后。
很显然,蓝奚是被挑中进宫的那一个,在宿音十岁之前,蓝奚一直寄养在左相家,那是宿家主母所承认的真正的宿家女儿。
宿音从一开始便注定要为了蓝奚去拼命,去厮杀,然后看着她拼死护下来的平安,被蓝奚享用,看着她最想嫁的人娶了蓝奚。
再一次见到蓝奚的时候,她额上那道疤被她巧妙的用花钿遮住,血红的,看起来更添一份魅惑。
“宿音,你恨吗?”
蓝奚一脸春风得意的问宿音,她半掩着唇瓣,咯咯娇笑。
恨!怎么会不恨?她恨同样是宿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要舔着刀口过日子,而她蓝奚却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
她本不该是宿音,蓝奚也不该是蓝奚!
因此在蓝奚惊恐的目光下,宿音毫不犹豫的打昏她。
再醒来时,宿音的命运从此改写。
【四】
面前的是魏紫温柔到极致的面孔,他将自己的手裹在掌心,轻轻的搓揉着,然后低声询问:“阿奚,冷吗?”
宿音痴痴的看着他,接着狠狠地点头:“冷!”
然后在魏紫错愕的目光下,钻进他的怀里,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膛。
魏紫低低的笑开,将她打横抱起,下了马车,宿音一路乖巧的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看着他精致刚毅的下巴,缓缓的笑开。
刚踏进宿家大门,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不是宿音,我是蓝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熟悉的声音,那是宿音听了十八年的,紧接着她便看到‘宿音’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身后还跟着气急败坏的宿家主母。
“是你!一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你让我变成了你,你这个贱人!”‘宿音’看到魏紫怀里的人,顿时呲目欲裂的冲上来,她刚动一步,便被宿家主母一掌打开。
‘宿音’的身子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狠狠的摔落在一旁的假山上。
歪在魏紫怀里的宿音冷眼看着这一切,蓝奚,做宿音的滋味如何?
宿家主母看着丝毫没有抵抗便摔得昏死过去的‘宿音’,有一瞬间的怔忡,片刻恢复淡然,吩咐下人将已经她带回去,低眉对魏紫道:“让四皇子见笑了。”
魏紫但笑不语,低下来的目光划过宿音面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意,宿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待到人后,魏紫才将宿音放下来,他揉着她的发顶,语气宠溺却带着一丝冷意:“阿音,你又任性了。”
宿音身子一颤,低头反射性的咬着唇瓣,一副做错事不肯承认的倔强模样。
良久,她听到魏紫一声轻叹,接着她的脸蛋便被轻柔的捧了起来,带着温凉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主上要告诉母亲,我其实才是宿音?”魏紫吻着她的时候,宿音问道,他的动作顿了顿。
对上的眸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宿音清晰的从里头看到自己的倒影,除了额角的疤痕外,其他的,与自己一模一样。
“我要娶的,只是一个姓宿的女子,至于是谁,都一样,当然,是阿音更好。”
世人只知道,那到处贴满‘神奇’标签的宿家,只因为宿家体格奇异而出名,却不知,宿家之所以稳占半壁江山,从开国以来便位高权重,是因为一项神秘的能力--换音。
这项术法没几个人知道,就连蓝奚也不知,毕竟这术法太诡异,一旦问世,必将引起大乱,而十七岁之前,宿音也是不知的,但那一晚宿家主母与神秘人的谈话中,她才知晓。
蓝奚来她面前炫耀的时候,宿音便初次使用这项术法,还是对自己使用。
声音是灵魂的载体,承载着一切记忆,一旦更换,便相当于换了灵魂,宿音就是这么成为蓝奚,化泥为云。
纸终究包不住火,蓝奚不知道这项术法的存在,但宿家主母却清楚,她告知魏紫,却被他厉声打回。
“荒谬!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术法?宿大人要是再信口开河,扰乱民心,便休怪本王不念旧情!”
一句话,将宿家主母狠狠地打了回去,再不敢提此事。
宿音如愿以偿的嫁给了魏紫,作为大魏的四皇子,他的婚事办的仅次于太子。
成亲那日,魏紫感慨:“阿音,抱歉,我想给你这世上最好的婚礼,但是穷极一生也无法办到。”
宿音追问:“为什么?”
魏紫温柔的抱着她,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呵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脖颈上:“因为这世上有两个人比我大,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上。”
“那就杀了他们,由主上做皇帝,成为这世上最大的人。”
宿音狠声道,魏紫轻啄了下她脸蛋:“那阿音可要帮我一个忙。”
【五】
同样的话在脑海中重叠在一起,宿音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抽回神来,天色也已经晚了下来,她盯着魏紫寝宫的方向,淡淡开口:“皇上今日在哪处留宿了?”
“回娘娘,蓝阙宫。”一旁的宫娥毕恭毕敬的回答。
宿音眼神悠远,又是蓝阙宫啊……
当年她嫁给魏紫之后,魏紫便利用她‘换音’的能力,让她将皇上的声音掠夺给他。
珠帘后,病重的‘老皇帝’重重的咳了几声,而后吩咐:“大魏太子魏蓝不学无术,难担一国之君重任,今废黜其储君之位,令册四皇子魏紫为储君。”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听完并未有争议,毕竟一身荣誉的四皇子确实比流连烟花地的太子更适合做储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朝拜,声音震耳欲聋。
珠帘后,蹲在老皇帝床边的宿音看着魏紫满意的扬了嘴角,这时,他目光投过来,带着陌生的狠戾与威胁,宿音立刻垂下头,耳边是老皇帝不停呜咽的声音。
那种喉咙里灌满了水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后来的日子里,曾多次出现在宿音的梦里,每每午夜梦回,惊醒。
那是宿音第一次使用‘换音’杀人,抽出声音的肉体没了灵魂,很快便于浑浑噩噩中死去,那也是她头一回知道,自己拥有着的,是一种怎样可怕的能力。
在那之后,魏紫如愿登基,成了这大魏最厉害的男人,而宿音的能力,也真正派上了用场。
不论是奸臣还是良臣,只要是不服从魏紫的,一律铲除,杀人于无形。
很快的,朝堂上下,没有人敢忤逆魏紫,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稳定下这一个动荡不堪的国土,而宿音,就是他用来杀人的剑。
她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和征战杀敌不一样,杀敌她开心,她正大光明,她受人敬仰,更重要的是,她不会做噩梦。
但是现在,她开始没日没夜的梦到那些被她杀死的人,浑身是血的围着她,后来宿音不敢睡觉,渐渐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差,终于,她病倒了。
那是即将入春的天气,宿音一病不起,任凭魏紫找了无数大夫来,都治不好她,魏紫也消瘦了些,他抱着宿音温柔的道:“阿音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
宿音被烧糊涂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睁眼的时候,她恰好看到外面飞过的飞燕道:“主上,阿音不想再杀人了。”
魏紫抱着她的身子一颤,接着他连声答应:“好,不杀人了,等阿音病好了,我给你办封后大典,阿音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宿音昏沉中,听到他这句话纯粹的笑了开来。
那之后,她的身子渐渐的好了起来,待到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宿音也彻底痊愈了。
那日魏紫到她院子里,从她身后将她抱在怀里:“阿音,明天便是封后大典,你开心吗?”
宿音本来笑意盈盈的脸在那一瞬间凝固下来,她犹豫了许久,轻声道:“主上,阿音不想做皇后了,我想离开皇宫。”
【六】
宿音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魏紫,他浑身戾气,脸色阴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连你也想离开我了吗?阿音,我给你荣华富贵,给你厚爱三千,即便如此,你还是要离开我吗?”
他一字一句的说着,微微垂下来的眼睫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脆弱,宿音只觉得心口狠狠的被捅了下。
她不走了,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宿音上前一步,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她道:“主上,阿音怕皇宫,你放我走好不好?”
魏紫不说话,他被发丝遮住的面上看不清神情,宿音抱了他一会,要离开的时候,忽的脚踝一痛,腿一软,她便摔倒在地。
魏紫逆光而站,他缓缓的蹲下身子,抬起她的脚,慢慢将那根被银针刺中的脚筋挑断,宿音陡然尖叫出声,剧烈的疼痛让她面上不断的冒冷汗。
她忽的惊恐的看着魏紫抬起的另一只脚,沙哑着声音祈求道:“主上……主上不要……”
魏紫置若未闻,他动作利落,只一下,便挑断了经脉,鲜血霎时间溅洒出来,喷在他如玉的面上。
宿音痛哭出来,魏紫轻柔的将她抱起,低头看着她,好看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温柔似水。
“痛吗?”他轻声询问,宿音已经哭到没有办法回答。
魏紫低低的笑出声:“阿音每提一次离开,我便挑一根筋,筋挑完了,便打碎骨头,所以,为了不痛,不要再说离开的话了。”
宿音被吓得愣住,连哭都忘记。
但是她不信,不信那个温柔的魏紫会真的这么残忍的对待她,直到被挑断了手筋之后,她才恍惚间明白,这个魏紫,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舍得她受一点伤害的魏紫了。
“娘娘,该换药了。”
太医进来的时候,宿音才缓缓从回忆里抽回神,她看着涂满药材的膝盖,身子还是冷不丁的一颤。
膝盖的骨头,是最近碎掉的,是在魏紫将蓝奚接入宫里的时候。
“小姐,主母在催您快点行动了。”
正在低头帮她认真换药的太医,压低了声音道,宿音眸光闪烁,她笑的涩然:“沈太医,你觉得我还能站起来吗?”
“小姐莫不是要放弃?我们可是已经……牺牲了一个宿将军!”
太医有些激动,俊朗的面上满是悲伤,说到最后,尾音已然哽咽,宿音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腿,是兄长的一条命换来的,当时魏紫问她想不想站起来,她答应了,隔天便传来消息。
宿家公子意图谋反,所幸悬崖勒马,皇上念其宿府百年战功,饶其一名,流放边境!
最后兄长还是死了,他一生戎马,光明磊落,断不可受此等屈辱,流放边境的路上,自刎身亡。
宿音听宫娥说,兄长临死之前,指天大骂魏紫狼心狗肺,忘恩负义,道终有一日,他魏紫将死于非命!
“小姐!”沈太医又是低喝一声,宿音眼底的犹豫一点一点散去,她良久应下:“我知晓了。”
“蓝奚小姐那边也已经开始行动,三日后,祈国大军将逼近城门,到时候,便看小姐的了。”
沈太医语气欣慰,宿音揉了揉不停跳动的太阳穴,还是这样道:“为何不直接让蓝奚去做?”
她的眼眸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沈太医面上一僵,复又绷紧:“我们当初的计划,不就是小姐吗?若不是小姐出了这事……”
沈太医的话的戛然而止,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总之,还望小姐莫要重蹈覆辙!”
沈太医走后,宿音看着院子里悄然绽放的绿芽缓缓笑了起来,她先是低声轻笑,后来放肆的扯开嗓子,她笑的撕心裂肺,笑的眼泪横流。
事到如今,母亲还是偏爱蓝奚!
那她宿音,到底算什么?
【七】
宿家开始谋反,是从很早便开始的。
那是很遥远的一段往事,年仅十岁的宿音被迫听了那一段故事。
宿家百年从武,当今宿家主母当年更是英勇善战,所向披靡,但甚少有人知道,宿家家主宿命的事迹。
宿命是宿家的奇迹,根骨清奇,武艺高强,苏青罗也便是当今主母两人相识战场,同仇敌忾,以血为媒,定下情意。
凯旋回京时,宿命才知苏青罗是苏大将军的独女,当即便下了聘礼到苏府。
本来天作之合的好事,却因为两家雄厚的势力,触了皇帝的霉头。
宿家百年根基,手握重权,苏将军府虽然是后起之势,但是近年来也立下不少汗血功劳,因此势力也是不容小觑。
与其说当今皇帝是这片国土的主,倒不如说是个虚名更贴切,大魏的江山,一半握在宿家手上,一半握在将军府手上,这两家要是联姻了,他的江山便完了。
因此在苏宿两家张罗喜事之时,先皇一纸诏书,将宿命派去平复南蛮战乱,凭宿命的本事,本可凯旋,但这一场仗本来就是为了夺去宿命的性命,皇帝又怎可让他平安归来?
大魏三十五年,宿命战死沙场,那个时候开始,苏青罗便誓死要为宿命报仇,同年,她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她不惜败坏名声之嫌,扬明自己已与宿命有过夫妻之实,并怀了他的骨肉,帝都上万口人的目光之下,她抱着宿命的骨灰与之成亲。
她为的,就是让皇帝知道,她苏青罗与他皇族势不两立,有朝一日,定会血刃仇人!
这件事情在宿音长大之后做到了,她杀了先皇,报了仇,但是多年来苏家主母尝到的权势味道已经像毒药一样,浸入骨髓。
她以‘清君侧’的名义起义,野心扩大到要霸占这片疆土。
这也是为什么先皇死后,宿音还留在魏紫身边的原因,他定然不知道,他养着用来杀人的剑,在某一天,也会指着他的胸膛。
“娘娘,蓝阙宫出事了。”
宫娥匆匆忙忙跑进来,将宿音的思绪打断,她心中猛地一跳,缓慢的从贵妃榻上走下来,她腰背挺直,沉声道:“灵儿,扶本宫去蓝阙宫。”
【八】
血红的火光将天际染了一大片,这黑漆漆的夜竟被照的像白昼一般。
蓝阙宫乱成一片,宫娥们四下奔跑,细嗓子的太监尖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宿音在灵儿的搀扶下,站在那灼人的火光前,宿音站的近,火舌飞舞着,似乎下一刻便会将她吞噬,腰上忽的便揽上一双手,天旋地转之间,她被带离火光,圈在魏紫的怀里。
“怎么这时候出来了?阿音,你太任性了。”
魏紫时常同她说这句话,宿音今日听着,竟觉得恍若隔世,她伏在他怀中,笑的开怀:“那个一直同我抢的蓝奚终于死了,主上,我很开心。”
魏紫大手顺着她的发丝,闻言低声笑道:“我也很开心,阿音你会选择我。”
宿音不说话,只是贪婪的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良久,她道。
“主上,开春了,阿音想去打猎。”
“好。”魏紫应承的毫不思索。
打猎一直大魏皇族热衷的一向活动,每逢开春,宫里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狩猎盛宴,今年,亦不例外。
狩猎场是野生的山头,范围极广,为了安全,通常都会大肆布置一番兵力在山头周围。
出宫的时候,宿音换上开春的薄裙,看起来飘逸若仙,她懒懒的倚在魏紫胸前,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叫声。
一声,两声,三声……十声,他们该行动了。
魏紫手指探上她的唇瓣,轻轻将她咬着的下唇抚平:“别紧张,很快就结束。”
宿音含糊的应了一声,忽的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魏紫动作一顿,唇边的笑意渐深。
“这便是阿音给我准备的惊喜吗?”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
“为了今天,我兄长死了,蓝奚死了,但是主上,我并不后悔。”宿音平稳的说着,听不出任何的情绪,魏紫倏地心头一疼,他揉了揉她的发丝:“阿音,你长大了。”
宿音再也不是那个当初随口便说出‘ 那就杀了他们,由主上做皇帝,成为这世上最大的人’,这样话的姑娘了,她不再潇洒,不再随性,那双眼睛里已经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甚至于,在她看到自己的母亲倒在面前的时候,都无动于衷。
苏青罗临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宿音所乘坐的那座轿撵,在她身后,是手持着弓箭一脸淡然的沈太医。
宿音掀开轿帘,便撞进苏青罗死不瞑目的瞳孔。
视线被覆盖住,魏紫的手掌温热,放在她双眼上,阻断她的视线。
“二皇子。”魏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宿音猛地抬起头,顺着魏紫的视线看过去,瞳孔猛地一颤。
沈太医目光深深的落在她身上,宿音身子晃了晃,想来,他便是祈国的二皇子了。
苏青罗起义的盟友,如今杀害她的凶手。
原来母亲,你早已经是釜底游鱼了。
“阿音,这些都与你无关,是他们自己自寻死路。”魏紫将她抱回轿撵。
宿音眼神空洞,多好的一句话,都与她无关。
魏紫早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着母亲上钩,而她只不过是因为对他的眷念选择再次放弃计划,她如今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我还是不后悔。”
缩在魏紫怀里的宿音低低呢喃一句,魏紫没听清,他俯下身子凑近了些,宿音拉下他的脖子,附耳道:“阿音只有主上了。”
这次魏紫听清了,他微微弯了眉眼,笑意染眉,五官美好的宛若一副山水画。
【九】
宿音没了家,没了亲人,而今,连魏紫也不要她了。
不,不一样的,家和亲人是她不要的,而魏紫,却是丢弃了她。
穷极一生,宿音也忘不了那日宴会之上,当初的沈太医,而今的祈国二皇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邪肆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你和你哥哥长得可真像,皇上,说好的三座城池本王不要了,至于谢礼嘛……就她,如何?”
二皇子懒洋洋的拖长了语调,魏紫在一旁从容不迫,他饮下一杯酒,目光扫过宿音的面庞。
“二皇子满意便好。”
自那一刻起,宿音便不再期望,她知道,没了魏紫的人生,只会是一片黑暗。
二皇子回祈国的那一天,魏紫赏了个轿撵给宿音,他亲自将她抱上轿子,俯身时轻声在她耳边道:“别怕,等我一年,一年后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完便下轿,甚至没能听她一句回应。
宿音独自低着头,扬起嘴角,笑的幸福而期待,她羞涩的应下:“好。”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忽的便将脸埋在掌心,无声的哭泣着。
她怕啊,怎么会不怕?
魏紫是她的整个世界,现在他将世界收了回去,宿音忽的便乱了阵脚,无处安放的,是她的整个生命。
魏紫该是知道的,一旦踏出这片国土,她九死一生。
来到祈国的第一个月,二皇子喜爱她的身体,夜夜笙歌,荒淫无度。
第二个月,他爱上了折腾她的身体,细嫩的皮肤千疮百孔。
后来,玩腻了,便扔到废弃的柴房,被弄伤的身体没有大夫医治,化脓了又下去了,然后慢慢结痂,宿音的自愈能力好,咬牙挺过去,很快便痊愈。
无意中,二皇子知道了这一点,他的兴趣立刻又上来,看着宿音的目光像极了一头饿狼。
他用鞭子抽伤宿音的身体,在她即将自愈的时候,又将那层血红的痂扣掉,周而复始,渐渐的,宿音开始吃不消,身体自愈的越来越慢,到最后,血红的一片,再也结不了痂。
二皇子索然无味,宿音再一次被扔进柴房。
没了伤害之后,伤口会开始结一层薄薄的皮,但是尤其脆弱,微微用力,便会再次流出血来。
每每撑不下去了,宿音便自言自语自导自演临走时魏紫对她说的话,再坚持下,再坚持下……
一年零十三天,七百五十六个日夜,宿音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的熬,熬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第二年春,魏紫再一次出现在宿音面前,他衣袂翻飞,像个谪仙一般。宿音便痴痴的冲他笑开。
他来了,真好。
在看到宿音的那一瞬间,魏紫面上彻底崩裂,他反手一掌打飞身旁的侍卫,冲过去小心翼翼的将轻若羽毛的她纳入怀中。
“安好无恙,安好无恙,这就是你说的安好无恙!魏征,你想死吗?”
宿音第一次见到暴怒的魏紫,他呲目欲裂的模样不复以往逸然,额上青筋暴起,双眼通红的时候,更是闻所未闻。
狠狠撞在柱子上的魏征艰难的爬起来,单膝跪地,他话语铮铮一字一句:“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滚!”
魏紫挥袖,宽大的袖口迸发的强劲冲击力将魏征打的昏死过去。
宿音轻轻扯了扯他的衣领,魏紫瞬间气息收敛,他想笑给她看,但怎么都笑不出来。
“主上,阿音……今天穿了最好看的衣裳……来等你,带我回家……”
魏紫颤抖着手,扯下身上的衣服给她披上,企图止住那几乎不流尽不罢休的血,他低哑着嗓子:“阿音,不要任性,不要丢下我……”
她身上的皮肤越来越凉,魏紫便将她整个抱在怀里,紧紧的,任由她的血将他的衣服也染红。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魏征也醒来,他只看到,一向傲然的男子紧紧的抱着他怀里的人,没有半分一国之君的模样,他拥抱的姿势很虔诚,像是在呵护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皇上,众将士都在等您,请皇上回程!”魏征扑通跪下,带着必死的决心请命。
魏紫的眼睛动了动,良久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早已经凉透了的人儿,一步步的走出柴房。
阳光打在他身上,宿音的血将他的衣物染成同色,火红的颜色像极了嫁衣,万籁俱寂之下,魏紫扬声唤道:“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昂的声音惊起屋檐鸟雀,宿音的身子被魏紫稳稳的抱着,那一身血衣宛若华服,这是她这辈子最绚丽的时刻。
她做到了,在他迎来的这一天,穿上最好看的衣裳,随他,一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