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这部电视剧,好多人记忆尤深。我认真地看完了,看了几遍相信好多人也是喜欢的。羡慕之余,偶尔也会想到我的父母,他们的一辈子,到底有没有爱情呢?
我的父亲,走了十五年了。在世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和我聊起往事。他是那个年代的高小学生,考上了师范,字写得漂亮,向往着当一名老师。但是爷爷不同意。爷爷一米八的汉子,从四十几岁得了胃病,后来胃穿孔,疼得弯了腰。奶奶是个瘦小的老妈妈,裹着小脚。父亲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大姑也是裹脚。生产队一年到头的庄户活,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父亲年轻气盛,不去上师范了,赌气悄悄走了,和同村的朋友去了潍坊火车站,干了调度员。把爷爷气得够呛,但是木已成舟,也就认了。
奶奶有个兄弟媳妇,就是我的舅姥娘,给爷爷出主意说,赶紧在家给外甥找个媳妇吧,要不然他在外边找个,成了家,以后就不回来了。爷爷奶奶也深以为然。
舅姥娘很快给物色一个对象,一个村的,勤快能干,老实本分,知根知底,那就是我娘。娘那一年才十九岁。舅姥娘和爷爷奶奶一说,爷爷就打电报,叫父亲回来。父亲无法,只得告诉爷爷,他有对象了,一块上班的。爷爷坚决反对,命令父亲必须和那边散了,在老家找一个。旧式家庭,父母的话,是绝对权威,婚姻大事,那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容违抗,否则就是不孝。父亲终究拗不过,回来相亲,定下之后,他就走了,然后借着铁道部支援大西南的行动,去了更远的四川。转过年来,家里一封一封的电报催促,成亲那天,父亲也没回来,三姑给母亲领红,过门。等过了几天,父亲才回来,只带回一床被子,说是发大水,冲了弥河,不通车。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终于放弃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回了地方。看着他一根一根地抽烟,烟头明明灭灭,烟雾缭绕,间或一连串的咳嗽,咳得红了眼。
我少年时候,贪玩,不爱学习,有一次母亲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和我说起这些事。她说,你可得好好上学,将来有个工作,养活自己,找个自己愿意的人,别像我呀。爹有娘有,不如两口人有,两口人有,还得张口。我小时候,要是跟着扫盲班识字班,好好上学就好了,也不至于整天叫你爸爸说,就会围着锅台转。连自己名字不会写,你爸爸是从来没看起啊。我跟着车站行李房,招待所干活,站长说,嫂子太能干了,叫她来行李处上班吧。你爸爸说,庄户娘们大字不识,在家伺候仨孩子吧。母亲是一个非常吃苦耐劳的人,她和车站的家属们,跟着干零工,满满一个火车皮的煤炭,或者沙子,或者木材,或者行李,她们三四个妇女,不用半天就装卸完毕。
对于父亲不许母亲上班这件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我也忍不住玩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娘去上班呢,家里老人孩子的,不宽裕,多一份收入不好蛮。父亲叹口气:我是书记呀,你娘去上班,人家不得攀伴儿嘛。再说,你们仨上学,谁做饭,你娘上班,领工资,她都不会签字。母亲很不高兴:你就是大公无私,你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是想叫我伺候一大家子。老邵家的,领工资不是摁手印?再说,孩子们早就教会我了。
父亲就说,那你写个我看看。
母亲耷拉着脸:忘了!不屑的。三十年了,说这个。闲的!扭身去干她总也干不完的家务了。
父亲也笑了:你就是不会写。算账也不会。我哪里看不起你,一群娘们卸车,谁不说你能干。有一回,一天挣了三十块钱,跟我半个月的。我不是专门给你买麦乳精喝?还给她姥娘寄了十块钱。
我说是呢,这事我记得,那个时候没有奶粉,麦乳精就是高级营养品了,还真是香甜!爸爸给你冲一碗,俺跟着尝一口。
母亲也笑:是,又香又甜。
我说,姥娘收到你寄的钱,肯定高兴坏了。
母亲 叹气:你姥娘哪里捞着见。后来回去探亲,我问你姥娘,说不知道这个事,我去问你大舅,你大舅说他不识字,来信,都是二妗子去拿,来钱这个事,可不知道。我一听,又去问了你二妗子,人家嗷地一声不愿意了:俺不知道,俺那钱都是他爷(爸爸,我二舅,那时在淄博煤矿工是)寄来的!嗨,也就算了。这就是不识字的坏处呀。
母亲性子慢,奶奶脾气急,手还巧。在家的几年,大人孩子一年到头的衣裳鞋子,都是奶奶做,母亲的手艺,她看不上。奶奶不识字,但是会算账,脑子灵活,话头也来的快。母亲呢,偏偏有话也闷着不说,时间久了,难免产生龃龉。每当看着娘俩不说话,父亲总是叫母亲退让。母亲心中郁闷不喜,就不说话。但是后来奶奶得了肝癌,吃不下,卧床不起,母亲耐心做了好吃的,温柔劝慰,不怕传染,(那时候,人们以为肝癌是会传染的)端着碗喂。
这些事父亲看在眼里,感叹了好几回,难得地夸奖了母亲。
母亲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婆媳娘们谁家没点事。她奶奶呢是嘴厉害,但是她不疼人吃,我做月子也是好好伺候,生了几个闺女,也没嫌弃是闺女,都拿着好。也没捞着享福,日子刚刚过得宽快点,又得这个病。我怎么能不好好伺候呢。
父亲查出肺癌的那一年春天,母亲突然腰间盘突出,卧床不起了。我们姐弟几个,都上班,照顾母亲的责任,是父亲独自承担的。母亲很知足,说想不到父亲有一天,还能伺候她吃饭。父亲也不会坐什么饭,母亲就叫她熬豆沫,山东的家常菜,熬一锅,吃好几天。直到十几天了,母亲才悄悄和我说:吃够了。
母亲好了,父亲却咳嗽不止,查出了肺癌。从那时起吧,母亲日夜操劳,脸上没了笑容,日益消瘦。直到父亲去世之后两三年,才缓过来。
老家常有亲戚来探望,我最厌烦有的人,正好好吃着饭呢,或者聊着天呢,突然来一句:要是他爸爸活着,看着这些孩子们长大成人,该多么好。母亲便眼圈通红:没福气呀,日子越过越好,没捞着享福。
后来再有这样的亲戚来,我就悄悄叫一边,严正警告:欢迎你们来看望陪伴,我们一定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是有一条,我要提前说明白,人都走了,说点高兴的事,尽量少提起父亲,惹母亲难过。否则,我就随时送客啦。
有一年夏天,母亲突然腿疼,疼得走不动,喉咙痛,疼得咽不下去饭。弟弟带着全身检查了,也没查出毛病,弟妹背着去针灸,有一点效果,但还是走不动。看着母亲眼窝深陷,我们都十分着急,轮流日夜陪伴,母亲更是疑心重重。
无奈之举,想起一位异人,就去求问。那位大师掐指一算:是父亲牵挂母亲了,回来看不走,导致母亲腿疼不适。纸钱若干,如何上香相送,我细细记下,第二天回娘家,讲给母亲听。
母亲竟然笑了:你爸爸挂牵我?干一辈子仗。他才不挂牵我。
我一再坚持照办,找来邻居婶子们帮忙,下午把这事办了。第二一早天我去娘家做饭,透过厨房的床头,看到母亲站在那里忙活什么。十分惊喜。
母亲也是笑语晏晏:我好了!一点不疼了!老头子,还真是挂牵我来。我烧香说了,孩子们都孝顺,不用他管!他只管在那边做神仙吧!
亦梦亦幻,亦真亦假。无论如何,母亲就是那么突然痊愈了,又开始喂养她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操劳着儿女们,儿女们的儿女们。
咱们父母这一代人,他们说不出“爱”这个字,没有过象征恒永久的钻戒,没有结婚纪念日的礼物玫瑰……
当然也有神仙眷侣,相看两不厌;更多的是烟火味里的夫妻,吵吵闹闹,硝烟弥漫,也许一辈子没有牵过手,但是却搀扶着,过了坎坎坷坷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