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挽歌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薛宝钗生辰,贾府开了梨园会搭台看戏。作为梨园会主角,贾母特地询问了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而薛宝钗的回答颇为经典,文中只道她“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
后世者每分析薛宝钗时,总要将这一段提取出来,似乎从这段话中能看出薛宝钗是多么的不耻,或是能看出林黛玉是多么的清高。毕竟,依照林黛玉的性子,这样的话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自然,“林妹妹”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天仙似的妹妹”总有一番高傲的才气。
贾宝玉曾称林黛玉“天仙似的妹妹”。二人初见时,林黛玉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模样,又称她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番惹人怜爱的姿态必然是当得起“天仙”二字的。
然“天仙”二字,若单论样貌,放在《红楼梦》中许多女子身上也不会突兀。而这其中相差的,大概就是“宝哥哥”与“林妹妹”间独有的一份“木石前盟”的约定。
按整篇小说的逻辑,林黛玉入世之前,乃是被神瑛侍者照顾的绛珠草。因神瑛侍者凡心偶动下凡历劫,绛珠草愿随他下凡,并要以一世泪水还恩,“也偿还得过他了”。
仅这一条,绛珠草即使是下凡为人,也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神仙做派。
林黛玉由林府入贾府,见着外祖母家与别人家的不同,虽时时刻刻谨记母亲的话,“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行一步路”,但总归有着“读书人”的才气。这份才气,在刚进贾府时被老太太否定,然始终沉淀在林黛玉气质与姿态中。因着这份才气,她把对世界的敌对都磨成了尖锐的、刺骨的现实;也因着这份才气,她有着不同于贾府其他女子的追求,在所有人都劝宝玉入仕时,只有她选择了反对,功名、利禄,于她而言都比不过作诗时的片刻欢愉。
年少时所有人都会把这样的黛玉奉为正面主角,她和宝玉仿佛就是天生为彼此存在。而作为两人“插足者”的薛宝钗,就成了所有爱情故事里的第三者。
薛宝钗与贾宝玉的新婚夜不仅是林黛玉的噩梦,也是很多读者的噩梦。林黛玉在他们大婚当天只留下一句“好狠心”就匆匆结束了她这一段尘世缘。略过过程,这个结局难免悲情了些。
然如作者留下的结局那般,林黛玉与贾宝玉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
林黛玉为还恩而来,她是为了贾宝玉而存在,完完全全符合贾宝玉的理想。但生活除了理想,还有现实。及至后来,贾史王薛接连衰落,如若他们还在一起,贾宝玉便要脱去贾府少爷的身份,他需要从养尊处优的过去顺利转换到自给自足的现在及将来。然贾府少爷,并不是一个会过生活的贾府少爷;而“天仙似的妹妹”,也并不是一个会接触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林妹妹”。她只适合生活在繁荣的贾府,做一个赏花葬花人。当林黛玉放弃她的诗情时,她也就不再是林黛玉了。
至于薛宝钗与贾宝玉,也是无法在一起的。
一个是提早接触人情世故的大家小姐,一个是生活在理想世界中的叛逆而稚嫩的豪府少爷。薛宝钗没有林黛玉的才情,也理解不了“双玉”的诗情惬意,在她的世界里,考虑得更多的不过关乎现实。她圆滑,也强硬,却不是适合贾宝玉的那个人。
所以作者让林黛玉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让贾宝玉直接免去了尘世之苦。唯有薛宝钗,背负恨与恶,带着贾府少奶奶的名声,在贾府结束一生。这样一段《红楼梦》,才算是圆了那段往事的《红楼梦》。
这一场起起落落的梦里,林黛玉是为了贾宝玉而存在,薛宝钗是为了贾府里那个宝二爷而存在。可惜,林黛玉的宝哥哥与薛宝钗的宝二爷融合,才是一个完整的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