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 《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李现正在复习功课，准备下周的期末考试。

他放下书，脚底下摸索着寻找掉落的拖鞋。敲门的人显然没有耐心，敲得很急，于是李现低下头，瞅准拖鞋，把右脚塞了进去。起身去开了门。

“巍哥。”门口是张巍，是室友刘过的师弟。

“刘过在吗？”张巍边问边推开门，向屋里张望。然后径直走去刘过床前。

“他不......”李现说没说完，就被张巍的话打断了。

“刘过，你怎么样？没出啥事吧？”张巍在刘过床边上焦急地询问着。

“没啥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啥时候离校？”张巍自言自语。

李现怔怔地看着他，张巍的样子让他仿佛觉得刘过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那个椅子是空的。

李现突然汗毛直竖，刘过今晚就没回来，因为他是毕业生，李现以为他出去跟同学吃散伙饭了。现在看张巍的样子，李现一下子脑子里转过一个想法，这想法让他感觉浑身冷冷的。

李现是大一新生，其实也算不上新生了，因为第二学期就要结束，再过两个多月，他就大二了。他舅舅是学校的小领导，给他安排了研究生公寓，两人间，不用跟本科生去挤八人间。

室友刘过是硕士毕业生，已经答辩结束，随时可以离校。他们一起住了一年，平时话也不多。刘过偶尔带女朋友过来，会让李现回避一下，再时不时请他吃个饭，表示感谢。

“我下周放假，没找到实习工作，回家去休息一下。”张巍还在继续无实物表演。李现又想这不会是个恶作剧吧，刘过和张巍两个向来不太正经，老是开玩笑。不过刘过最近半年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张巍也很久没跟他一起作弄李现了。

“我走啦，明天送你。给我发微信。”张巍说完转过头，对李现说了一句，“走啦，拜拜。”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李现赶紧追了出去，在隔壁门口拉住张巍。“巍哥，你在干啥？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什么意思？”张巍一脸懵逼。

二

“我们分手吧。”女孩低着头，这句话确实不那么好说出口。

“为什么？”李现早就感觉最近女朋友对自己躲躲闪闪，院里的女同学们也在纷纷换着男朋友，他心里早就感觉不妙。

“以前没考虑好，稀里糊涂在一起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女孩抬起头，郑重地说着，“都怪我。”

李现没有吭声，心里乱作一团。

“你是个好人。”发完好人卡，女孩转身走了。

李现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教学楼门口，人来人往，其中不乏认识的。

在这个工科学校，女生是珍稀动物。经过紧张的高中生活，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供不应求的恋爱市场上的真正价格，几句甜言蜜语之后，便纷纷投入那些胆大的男生怀抱。但是到了大三，大学生活度过了一半，经过了一年多的恋爱磨练，她们终于清楚了自己在这个封闭市场中的筹码，也知道了哪些男生更值得投资。

大三，这是个女生换筹的季节。

他被换筹了。

三

火车站，站台上。

“分手吧。”李现抱着女孩，在她耳边说。这是他第二个女朋友，他是她换筹后的男朋友，两人大三第二学期在一起的。

女孩推开他，狠狠地瞪着他。不一会，她突然笑了。“好吧。”说着，从他手里接过行李。

“祝你幸福。”

“学业有成。”

两人互道再见。她上了火车。李现从窗外看着她提着行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也跟着她，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往前走，直到她放好行李，坐到座位上。过了一会，车开走了。

她一眼也没看他。

李现考上了研究生，女朋友本科毕业离校，找的工作在广州。他来送她，终于说出了分手的话。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女朋友，但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被分手后的孤单吧，他还是接受了女孩的爱意。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我又单身了，他想，自由了。

四

李现搂着丁欣，手在她胸前摸索。丁欣娇笑着打开他的手，“路上人多。”

手机在振动，李现从屁股兜里拿出手机。林玖发微信给他了。

你晚上去你女朋友宿舍。

李现莫名其妙。把丁欣拖到左边，重新搂上。右手迅速回了消息。

跟我说这个干啥？

林玖是他在微信里摇一摇摇到的美女。李现有时无聊，就会在陌陌之类的APP上撩撩附近的女生，大家心照不宣，年轻的身体，需要适当的碰撞。不过李现从来不会跟她们保持超过一个月的关系，走肾可以，一旦走了心，那就麻烦了。

林玖是个例外，她长在了李现的审美点上，所以李现第一次跟她破了例。一个月后，他心想再等一个月就离开，可是过了一个月，他又给自己续了时间。不过他确实也不用担心，因为林玖压根就只是想跟他保持纯粹的男女关系。有几次他跟林玖提出明确关系，都被林玖用决绝的语气加上委婉的词语拒绝了。

即使知道李现在外面四处拈花惹草，胡作非为，林玖也毫不在意。

我有事找赵来，你帮我在隔壁守着点。

赵来是李现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住在丁欣隔壁。

李现总是无法拒绝林玖，于是照旧回了一句“好的”。

五

丁欣脱了外衣，挂到衣架上。

“我室友今天不回来，跟男朋友去校外了。”丁欣意有所指。其实是她发了两百块红包给室友，让她出去找地方住的。李现总是若即若离，丁欣却对他芳心大动，一直希望陪在他身旁。

李现明白过来，抱着丁欣，开始亲吻。手也不老实，伸进她衣服里。

“我先去洗。”丁欣红着脸推开李现。

李现坐在丁欣桌前，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大脑屏蔽掉卫生间的水声后，他听到走廊上高跟鞋的声音，那脚步声立刻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副曼妙的身形。她今天应该穿的是灰色超短裙吧，短裙里应该是那条小熊内裤吧。

脚步声到隔壁就停了，李现却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

一番云雨之后，丁欣在卫生间冲洗。

李现坐在床上，重新开始专心听着隔壁的动静。突然，隔壁一阵噼哩嘭啷，像是有人在摔东西。李现连忙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赶紧跑了出去。

他焦急地敲着赵来宿舍的门，赵来室友开了门。

李现伸头看到赵来坐在床前收拾行李，赶紧过去。房子里只有赵来和他室友，没有林玖。

他跟赵来随便聊了聊，赵来答辩过了，跟他说明天就离校。

出门的时候，李现心里很纳闷，刚才的声音是什么动静？林玖没来找赵来吗？

正要推丁欣宿舍门，赵来的室友跑出来，一脸惊慌地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刚才一直对着空气说话。”赵来室友跟李现大声嚷道。

“怎么可能。”李现快步走回隔壁赵来的宿舍。

房子里没人。

六

赵来死了。

他晚上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喝完了毕业酒，那几个人住别的公寓楼。分手后，他一个人往公寓走，失足掉进了学校的湖里。喝得太多，只有一米多深的小湖竟然淹死了身高一米八的小伙子。

离奇。看完警方通报，李现怎么也回不过神，大一时的室友也是在毕业前淹死了，他不敢再住原来的房子，找舅舅搬回了本科生的宿舍楼。

相隔五年，同样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在自己身边。

对了，林玖呢？昨天给她发微信，她到现在还没回。

实验室里有几个师弟师妹，他们还要两周才放假。今天他们明显也没心情做实验，正凑在一堆聊着赵来的事。

“赵师兄怎么这么倒霉。”一个师弟泡了杯咖啡，边吹着咖啡热气边表达着自己的不舍。

“赵师兄人这么好，成绩又那么棒，可惜呀，天妒英才。”一个师妹抓着一根法棍，扽了一口，脑袋闪了一下。

“就是有点花。”另一个师弟从说话的师妹手里抢过法棍，揪了一块下来，又还给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有个女朋友半年前自杀了，后来他就没再泡妞了。”师妹接过话头，用法棍敲了下这个师弟。

“啊！我怎么不知道。”李现真的吃惊了，一阵不好的感觉袭来。

“那女的不是咱们学校的，是师范大学的。来过咱们实验室一回，师兄给我介绍过，叫......嗯......林玖。”师妹又咬了一口面包。

李现如同身处冰窖中。

七

丁欣发来个语音，李现把它转成文字。

周末去看电影吧。我去你们实验室找你。

我下周有个实验报告要交，再说吧。

在李现的心里，丁欣是他的第三个女朋友。这几年那些床上朋友，当然不能算女朋友。而林玖，到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再没有见过林玖，李现认为自己认识的林玖跟赵来自杀的前女友只是名字相同，可是为什么她认识赵来，那天去找赵来却又忽然消失，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去查她的照片，他害怕看到照片上的人就是他认识的林玖，那他岂不是一直在跟女鬼暧昧，肌肤相亲，翻云覆雨。想到这里，他浑身一抖。

赶紧忘了这些，太可怕了。

李现再也没有换过女朋友，丁欣很喜欢他，他也删了陌陌等乱七八糟的APP。他看过一个佛教人士的短视频，说是多行淫邪之事，会引来不洁之物。李现狠狠地反思了自己这两年动荡的男女关系，决定彻底回头是岸，这也算幡然醒悟吧。

好像有一个多月没跟丁欣好好相处了，这些日子实验实在是多，丁欣有时过来找他，两个人也只是吃个饭，就连做那事也是急匆匆的。

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好陪陪她，还要再聊聊毕业后的事情。李现明年就毕业了，丁欣还要再上一年学。

要不就分手吧。当初本来就是玩玩的，要不是林玖那件事，现在早就跟丁欣分了吧。

八

“为什么？”丁欣哭了出来。

李现有点手足无措，“我明年毕业了，你还要再读一年。我们没必要一定非要异地恋，长痛不如短痛。”

“你是不是就没喜欢过我？”丁欣眼泪汪汪，鼻涕泡都吹了出来。

李现充满了负疚感，他跟丁欣的开始，本就是生理需求，没有爱情的影子。

“我只是不想再拖着你了。”他勉强给自己找着理由，心里想着，怎么就没好好准备下呢。刚才两个人从食堂出来，不知道抽的什么筋，他突然把分手说出了口。

丁欣哭了一会，不哭了。李现说了句抱歉，就离开了。

两周后，李现早上起来，打开手机，微信里有丁欣的信息。

我怀孕了。你这个混蛋。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李现打字，又删掉，又打字，又删掉。

十几分钟后，他才回了消息。

我去找你。

他没有找到丁欣，警察找到了他。

丁欣自杀了，在师范大学的湖里。她从医院拿到B超单，步行回学校。路上从师范大学抄近路，在师范大学的湖边停下来，坐了五个小时。最后在半夜给李现发了条消息，就跳进湖里了。手机留在栏杆上。

为情自杀。学校把这件事压了下去，给丁欣家人做了人道赔偿，没有引起舆论问题。

李现被学校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让他赶紧准备毕业，别再惹是生非。

九

答辩通过了，明天离校。李现和几个朋友喝了一晚上酒，一直到饭店打烊。

这半年他都没有好好出来玩过，丁欣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专心实验完成论文，一心想要赶紧离开学校。在答辩前他就买好了第二天的车票，准备答辩一结束就马上走，一刻也不想多待。毕业典礼就不参加了，毕业证学位证让朋友寄给他。

他跟朋友们住在不同的宿舍楼，大家在路口道别后，他突然想在学校里转转，明天就要离开了，最后看一看这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吧。

教学楼门口，他跟第一个女朋友告白的地方，丁香花一簇一簇的。他想起来她低下头轻轻点头同意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传来。因为，分手也是在同一个地方。

食堂旁边的咖啡馆，他跟第二个女朋友确立关系的地方，那时候她突然抓过他的咖啡，说要尝一尝。

前面是一片小树林，他经常跟那些女生们在这里私会，当然只是手上功夫。实在忍不住就去宿舍，让室友回避下就好。

他走进树林，走到一棵树下。借着月光，能看到树上有刻痕，那是两个名字，外面套了个心型。其中一个是他的名字，另一个是第一个女朋友的名字。这是他告白成功之后，拉着女生一起过来，费了很大劲刻下的。后来失恋后，他在树下哭过一回，就再也没有来过这棵树边了。之后他跟其他女生约会，都会特意避开这棵树。

他凑近，看着那颗心，上面写着“张巍林玖”。什么情况？有人把我刻在心里的名字换了。张巍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好熟。林玖不是赵来死去的女朋友吗？

李现突然害怕起来，赶紧跑出树林，向宿舍快步走去。

宿舍就在前面，过一个桥，就到了。桥上站了个女生，面朝栏杆。李现经过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赵来，你还好吗？”

声音很熟悉，李现惊讶地叫出她的名字，“丁欣？！”

突然，李现意识到丁欣已经死了，他毛骨悚然，一瞬间血液冲进大脑，嗡得一声，耳朵轰轰响起来。丁欣向他走了过来，李现想跑，但是发现腿动不了。就在丁欣走到他面前时，李现突然能控制身体了，向后噌噌噌急退，没走几步就碰到了栏杆，栏杆不高，他身体重心超出栏杆，随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李现爬上岸边，惶然四顾，没有看到丁欣。他赶紧飞一般地跑回了宿舍，湿答答的，水滴了一路。

十

冲好澡，李现换上背心短裤，心神安定下来，开始整理东西。明天中午就要走，赶紧收拾点杂物，免得明天上午来不及。

杂物装满了一个纸箱，顶上还剩下一点空间。他抬头瞅见书架上还有些书，就伸一只手过去，想拿几本下来。不料没有抓紧，掉了两本下来，碰到了桌子上的水杯。条件反射地连忙扔掉剩下的书，两手一起去接从桌上掉落的杯子，腿一扭，又碰到了椅子。椅子哗啦一声，倒了。手指碰到了杯子，可惜并没有接住，啪啦一声，四分五裂。

李现暗骂一声，扶起椅子，用脚把杯子碎片拨开。把书重新拿起放进纸箱，拿过胶布剪刀，坐到椅子上，开始打包。

突然，有人敲门，急匆匆地。李现一手剪刀一手胶布，不方便起身。室友就去开了门。

是师弟，他来跟李现告别的。两人寒暄几句，师弟不想太打扰，说好明天送他去火车站，就走了。

室友追了出去。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是丁欣。

她浑身湿漉漉的，笑着走到李现面前。水不停地滴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水渍。

李现把剪刀举起来，对着丁欣。

“对不起。”李现哭着说，“我错了，我也不想这样的。”

“没关系。”丁欣笑着举起手，擦掉了李现的眼泪。

“你已经死了。”她拿过李现右手里的剪刀，放到桌上。两只手一起握住李现的右手，放到自己胸前。

丁欣的胸硬硬的，冷冷的。不像过去那么温热柔软。

“我们在情狱，我和你。永远。”丁欣说着，就变成了林玖。

“你掉进湖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要把你这最后一片魂留在我的身边。”她对他温柔地说道，“我需要你帮我开门。”

李现猛然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清醒太久。因为新的轮回开始了。

突然敲门声响起来。他放下书，脚底下摸索着寻找掉落的拖鞋，准备起身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