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半后,我开始在镇郊的一所公办小学读书。
那是所非常小的学校,十分钟,可以绕学校走一圈的小。学校的前边,散漫地分布着低矮的民居和小小的鱼塘;后边,是一座矮山。即使这么说,但估计连丘陵也算不上。小山上生长许多的树,蓊蓊郁郁,很是清凉;再往下,横着一条小溪,嵌在巨石的缝里,飘满潮绿的苔藓。
从我的家到学校,抄小路,大约二十分钟的脚程;走大路,大约十分钟的车程。车是孩子骑得那种,没有发动机,纯靠人工的自行车,我们那里也叫做单车。二年级以前,我还没能拥有一辆自己的单车,于是也只能委屈而艳羡地走着小路。
小路是很小的,它又窄又曲折。它的窄,是因为被那些密密麻麻生长着的花草和树木所排挤造成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树,无论是人种的还是人没种的,都恣意地在南方艳阳的调理下勃发着,将阳光裁剪得支离破碎。树下总生着花草,在祖国的最南端的一个小镇上,长夏无冬,花期格外的长。在树的枝叶没能完全霸占之处,花草浇着光,模样都水淋淋的。常开的也常中的是白茉莉,小路的阴凉里时常溢着茉莉的清气。
鱼塘就藏在左面树干的缝隙中。鱼塘和岸上的人家相连,岸上的草叶很茂盛,远远看去,倒像是把人家的门扉都遮去了一半,太阳很大的日子,能看见许多反着光的大小涟漪。时常是到了收鱼清塘的时节,小路上风一来,也卷过塘泥的腥气,那或许是这些被收去了的鱼儿们,留在这故居的一点眷念吧。
小路的右面,又间隙地延出几条小路,稍大些的分支上,整齐地置着几处人家,稍小的分支一路幽幽远远地延着,到了很深的尽头,也是一处人家。
整齐的那几处人家,房屋的外观和样式也是很整齐的,因而家家户户都是带着小院的。小院是整齐的,小院的篱墙却不太讲究了。一些人家的墙是石头砌的,也有红砖砌的,都是高而厚重,将小院里的风景几乎隐去了;一些人家虽也是石砌的,但砌得很矮,院里的风景半遮半掩地露出来,偶尔走过,能够清楚看见主人很是惬意地躺在树下乘凉;再有更不加修饰的人家,竟是不砌围墙的,将几棵龙眼、荔枝、杨桃之类的果树种下,靠着隔壁院墙下又栽起些野草野花,这样就着那些树呀花呐投下的阴影,歪歪曲曲地连出一条分界线,也将院子拢了出来,这是非常有趣的。
每个小院里必是有一棵很茂盛的树;在树的宽阔的阴影下,也必有一方石桌、几桩石凳,扎实地立在树下。多是粗粝的灰白的天然石料做成的,因为不加打磨,若是用力的在上面滑擦,是很容易受伤的;偶尔也有讲究的人家用的是泛着星星白点的青蓝石料,显得雅致。每到炎热的夏暑季节,茶壶一把,茶杯若干,闲邻几个,三言两语打发着时光,消散着身上的心上的暑气。
我很喜欢这条路。在潮湿、酷热、毫无遮掩的大气下,树荫底下充满诱惑。这条别致蓊郁的小路,却也有那么一段不太别致的地方。
在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猪圈。常年里,几头粉白肥壮的猪“哼哼”地不断叫着,天气越热,它们叫得越激烈。它们叫着,拱食着肮脏的食槽里的泔水,间或扬起脸时,沿着它们突出的鼻,不住地往下淌着残液。管理那里的似乎是个包裹得非常严实的女人,宽大的越南帽、黑色的长布包住口鼻和脖子,脚上踏着墨绿色的雨靴;她总是在早晨来,更热的下午,她是不愿意出来的。这个女人或许是很懒的,经过这地方时,总是烘着浓重的猪粪的气息。我讨厌那些猪,它们又丑又臭,虽然我吃猪肉时从来没有回想过它们活着时的肮脏。
猪圈的旁边,时常坐着几个红脸的、肥胖的女人。多是在下午,蝉鸣得很厉害的时候。她们一个两个地从院子里拖出艳红的塑料的凳子,并排着翘起脚坐在树荫下,手里也时常是翻着两根粗长的木棍,边聊着天边随意地交错着那些毛线;织了一半的衣服从她们翘着的退前垂下来,毛线都是很平整的,颜色也很漂亮。但我总是很奇怪,望望日色,太阳那么大,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半。
她们喜欢嗑瓜子,她们都嗑瓜子。抓一把瓜子,很雍容地翘着脚,目光游离地看着偶尔经过的人,女人、男人、孩子、老人,她们都要随意地瞥一眼,一边瞥,一边与另一个女人说话,同时吐出半瓣残留在嘴里的瓜子壳。那些落在地上的瓜子壳,因着被吐出时的力气,远远近近地铺散着,从没有人在意,因而也不会有人去扫,暴雨过后,都密密地飘起在浑浊的泥水洼里。
她们都是些不很漂亮的女人,胸脯和肚子一样的丰满,坐着的时候,肉层层叠叠地堆起来,嵌在紧窄的上衣里。她们是很白的,是一种异于我们那个小镇上的人的白,她们的脸总是泛着异样的红,红得血丝清清楚楚地张扬着。我于是断定她们是从所谓的“外地“来的,外地女人。
多数时候总是女人,院外面散漫地坐着,很无聊的样子。院里总是很静谧的,房间的门窗严严实实地闭着,砖和瓦都是很久远破旧的样子,下雨的日子,显出很朽腐的颜色来。院子里太安静了,甚至于安静出了一种神秘感。孩子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窃窃地谈论着;家长或许是知道的,只是没有说。偶尔的见到了有男人从院门里倒退着推了破旧的车出来,神色总是疲惫而畏缩的摸样,并且总是在天不很明亮的清晨。于是我们或许也很模糊地知道了那院子和女人们的秘密,并且产生了畏惧和大人般的厌恶。
三年级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单车,于是也倾向于走那条大路了,小路便渐渐地不再走了;偶尔走的时候,到外地女人和猪圈聚集的地方,总会微缩着脖子,很不自然地从那些女人打量的目光中速速地走过去,及至到了平和的安静人家坐落的地处,才缓下心来,昂首阔步地往学校去了。小学毕业了之后,我几乎不曾再回小学校过,现下想时,那条路应该早在多年前的拆建中消失了,猪圈和老房子,猪和女人,也都不知流落到哪里了?时间,同样地一晃而去了。那些整齐的院里人家,还会在吗?
楠桢
二零一七年五月六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