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当朝太师的女儿,言玥自幼便跟随母亲学习琴棋书画,并熟读四书五经六艺,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闲时与丫鬟在院子里绣绣花,做做诗……打发打发时间。
幼时她会时常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幻想着自己,若是身为男儿身就好了,可以与哥哥一起去学堂和先生学习,可以像哥哥一样与其他男孩一起打马球,可以出府去街上逛逛,不必受礼法的束缚……不过,这些也只能想想,要是让母亲知道,必定免不了一番说教。
后来,随着哥哥与林府交好,她渐渐羡慕起林氏女——林乐瑶。林家规矩没有言府多,林乐瑶可以穿着男装随意进出林府,并且有林家大哥的宠爱。最重要的是,她和哥哥关系好,也只有在林乐瑶面前,哥哥才会笑。
在她记忆里,哥哥言阙在她面前总是不苟言笑的,她与哥哥的关系不冷不热,随着哥哥去学堂,两个人的感情就更淡漠,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
对于林乐瑶,她只是单纯的羡慕,羡慕她被那么多人爱着,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10岁时,父母已经明确地与她谈论起家族的责任。言氏出过两位帝师,两位宰辅,而身为太师之女的她,婚事注定不平凡。她无从选择,只得静静地跪在佛堂里夙夜祈祷着;不求富贵,只求平淡。
11岁时,父亲新收了个弟子,是童子科出身,只比她大一岁。借住于府上,待开学之时再去国学上课。起先她并不在意这个客人,母亲正教她持家,她每天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也顾及不到这个客人,每次见面也只是微微幅下身子就匆匆离开。
下午刚处理完账目的她闲来无事,便让丫头拿来琴,在亭子里弹上一曲,放好琴,一曲高山流水便从她的指尖倾泻而来,她沉醉在音乐中,想要忘却烦恼,低沉的箫声突然闯入了她的耳中,与她的琴声合在了一起,她一时兴起,加快了抚琴的速度,箫声的主人仿佛知晓她的心思,一拍不落地跟着她。
也许是玩心作祟,言玥一曲接着一曲不停地弹着,就连一些生僻的曲子,她也弹了出来,箫声的主人似乎没有一点影响,照单全收,箫声越来越近,箫声的主人终于现身了,正是那个被她忽视的住客,言玥这才仔细观察起这个父亲眼中的得意门生,身着一身青色的直襟长袍,一副温润书生的模样,两人相互客套的幅了幅身子,而后就着各自的演奏相互谈论起来,一起谈着古谱,谈着曲子,颇有一些相见恨晚的情形。
言玥也了解到住客的姓名——吴起,齐州吴氏,小字若泓。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言玥对他口中的外面生活所吸引,她出府的次数寥寥无几,偶尔陪母亲去上香,陪母亲赴宴,还是坐在马车里,一道帘子,隔开了她与外面的世界。
从那次聊天之后,吴起每次出府时都会带给她一些小玩意儿,;一品楼的云片糕,街边的糖炒栗子,时兴的话本……他话不多,每次都只是将东西交给她的丫鬟就离开了,但言玥却有些期待,期待着他的小玩意儿,期盼着他何时出府……
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吴起也要去国学了,一早他便出来辞行,言玥心里有些失落,却也为吴起高兴。
之后的几年,只要国学一放假,吴起便偷偷给她买东西送进太师府,两人的感情也慢慢增进,“若泓,你说,这世界有没有至死不渝的爱啊,”刚看完话本子的言玥还沉浸在书中的完美爱情中。
“我不了解,不过,前几天先生提到要考我们,我过会儿回去温习功课”,“你才多大啊,别总是胡思乱想,要不然被夫人发现了,我们都得遭殃。”吴起努努嘴,“你以后得如意郎君会是什么样的,你想过没有?”
“我希望他是个可以和相守一生的。”言玥挑着眉毛得意的看着他,“不过,父亲那边规矩重,估计要门当户对的吧。”说完满嘴的苦涩。
吴起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那我先回去温书了,拜拜。”说着跑向客房。
“这吴起也真是,老是功课功课,唉!哥哥也没有他那么忙啊。”言玥有些恼怒,“哼,下回就不理他了。”
一晃3年过去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东海兵变,吴起也不告而别,参了军,被封为归德将军,她如今才知晓原来吴起是邳州吴氏,那个开国元勋的后代,现任莱阳王独子。如今父亲也对与他闭口不谈,毕竟圣上如果起疑,那他们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是,若是吴起是莱阳王独子,那他们是不是可以相守?言玥从心底高兴,归德将军,想想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德行没的说。听说哥哥说东海节节败退,林伯伯他们也要班师回朝了,那若泓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每天梳妆打扮好,想让若泓看到她最漂亮的样子,可是却还没能等到,宫里的懿旨便抢先到达了她的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太师言呈之女言玥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三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言玥待字闺中,与皇三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言玥许配皇三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钦此!
言玥措手不及,低头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悄声谢过送旨公公和赞礼大臣。她不懂为何上天如此残忍,为何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失望,她冷眼看着父亲接过懿旨接受着臣下的奉承,母亲正和送旨太监相客套着,只有她这个当事人在一旁茫然的站着。
“淮王还是不错的,你跟了他,想必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他也不会为难于你的。”母亲在一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话说淮王虽20有3,可是并未有子嗣,他常年在外值守,想必对几个姬妾也并无太多感情,你嫁过去也是正室的位份,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言玥趴在床上抽泣着,那萧选与哥哥是同窗好友,可她并未与萧选正式见过,只是偷偷去看哥哥的时候瞧见过一两眼,明明不相识的两人,却要在一起相守了,她还能再见到吴起吗? 以前从未觉得吴起对她而言有多重要,现如今却难舍难分。
“小姐,小姐,吴,不,归德将军来看老爷了。”丫鬟急匆匆地冲回屋子,“您,要不出去看看?”
言玥忙从床上跳下来,拿起毛巾拭去已经花了的妆,一路小跑到会客厅“最近府里面事情较多。”言呈正和吴起颇有兴致地聊着家常,“唉,你这孩子还这么毛毛躁躁地,都是要做王妃的人了,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下去了。”看见言玥因跑动而绯红的脸,言呈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啊,都是孽缘。
言父走后,两个人相对无言。“你”,言玥抬头看着这个半大少年“黑了,也瘦了。”
“你,更漂亮了。”吴起呆呆地笑着,黝黑的眼睛里满是星星的光芒。
“我给你带的,珍珠项链。”末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手帕,“都说东海盛产珍珠,我就去捞了些,只不过没有合适的丝线,就用琴弦代替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情,打开帕子,一串指甲盖大小的珍珠被小心地包在里面,色泽温润,细腻圆润,在光线下闪耀着粉色的光晕。
“我很喜欢。”言玥紧紧握着那串珍珠“谢谢你。”她张了张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你还是拿回去吧,礼太重了,我实在是受不住。”她强硬地拽出他的手,将东西塞回去。
“你我,今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吧。”她绞紧手帕,怕自己一心软就覆水难收。“我,如今已成为钦点的淮王王妃,归德将军您还是要避嫌的好。”
吴起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归德将军?几月不见,原来你我竟这般生分。”作揖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夜,吴起坐在自己新开的府中,看着满堂的喜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原本是希望早日获得军功娶她过府的,可如今,没了她的日子,他要这军功又有何用?
婚事定在了第二年春天,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也住进府里来了,她每天的生活又回到从前未曾见过他的时候,每天除了应付嬷嬷,就是偶尔绣绣花打发打发时间。有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客房小园,看看园里栽种的梨树,回想起一起的欢乐时光。
婚期逐渐逼近,嬷嬷也回宫中复职,宫里的赏赐添妆也送来了,相识的女眷们也纷纷恭维着她,也无非是想要与她这个未来的淮王妃套套近乎,她实在是懒得应付,便躲在客房里,听说吴起他又官升一级,成为了正三品怀化将军,他也算是重新恢复了莱阳王府在京城里的地位,想到这些,她有些不自觉的笑了,抬起笔写下了若泓二字。
就要结婚了,一早上她就被嬷嬷叫起来了,丫鬟们井井有序地给她洁面,开面,穿衣……厚重的凤冠在她脑袋上稳稳地坐住,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铜镜衬映出她的倾城绝色,抬眸便可衬得这满屋的美好都黯然失色,凤冠霞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灿烂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凄凉,从今往后,横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就是不可跨越的沟壑,心中如刀绞般的疼痛,她咬紧牙关不让出声。
她被嬷嬷扶着走出自己的小院,走进了主屋给父母敬茶,以感谢这么多年的教导哺育之情,“女儿不孝,今后不能在双亲膝下侍奉了,这长命锁就留在父母身边做个念想。”丫头们将装有长命锁的托盘送上前去,她起身后向父母行了个大礼,便由嬷嬷盖上那鲜血般红透了的盖头,搀扶着走向喜轿。
一路上她颤颤巍巍的,手里的苹果也随着哆嗦,她低垂着脸,觉得这条路,莫名的遥远。她,突然觉得,家族的责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要逃离这无尽的深渊。
做淮王妃的半个月里,她与淮王始终相敬如宾。不若她所想的那样,淮王并不似传闻中的那样,是个只会领兵打仗的糙汉子,他也有侠骨柔情,只不过,并不是在淮王府的小院里,他的侠骨属于林燮,哥哥及各位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而他的柔情,只属于那个会成为自己嫂子的林乐瑶。她曾经撞见过几次,在只有林乐瑶时的萧选,眼里有情。
她再也没遇见过吴起,她的世界里仿佛再也没有吴起的身影,偶然听见哥哥和萧选议事说起吴起时,他已经成为了威风凛凛的怀化大将军。那时她才醒悟:他与她,终究不可能了。
她开始安分守己的做起了淮王妃,萧选在外保家卫国,她就在家里井井有条地打理家业,有时皇后娘娘会传召她进宫侍候,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她的生活渐入佳境。
前些日子进宫请安的她听说了公公文帝身体有恙,却没成想不过几日便危在旦夕,随着皇帝病重,她的生活由此骤变。她曾说:不求富贵。可却一步步被推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不过一夕间,她就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架子上的大红色拖地长袍上绣绘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她只是淡漠得瞟了一眼,便不在多说什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她更举步维艰。
封后大典上,她身着红色曳地长袍,长发绾着着五凤朝阳髻,两鬓斜插牡丹珠花簪,发端垂下凤涎流苏金步摇,一步步走向高位上的萧选,恍惚间她的余光扫到了怀化大将军——吴起,许久不见,他更加成熟了,脸上的青涩一扫而光。萧选亲密地搂着她接受着百官的朝拜,看着萧选的目光,她突然预感到,自己家恐怕是走狗烹。
新皇登基,新选秀女,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林乐瑶,她知晓了他的计谋,却束手无策,她怕这是个等着她和家族的圈套,她胆怯了,她装作毫无此事的样子与母亲在花园里散步。
林氏女进宫了,兄长与她有了嫌隙。她看着那个一进宫就受尽宠爱的宸嫔,再也不能平静了。宸嫔?她很想去质问,为何给了这个让她与家族蒙羞的封号,为何要夺兄之爱,为何要逼她到如此,可她的骄傲只能任由指甲陷入肉里。
随着林氏女的盛宠不断,她也尝到了独守空房的寂寞,夜里难以安寝之时,她会手执烛台在偌大的椒房殿里漫步,她会细数着殿里的砖,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逐步适应了这没有人情的牢笼。
那年,宫里喜事颇多,宸嫔诞下麟儿,萧选大喜,晋升她为宸妃。而她自己也被诊出有喜脉,她突然觉得,在这冰冷的皇宫里,为了孩子,她可以重新振作起来。
似乎她从来就留不住什么人,那孩子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一碗小米粥断送了她所有的期盼,怀胎6月,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孩子的到来,太医说是脉象强劲有力,是个男孩子,可她却固执地做了两套衣服,一套给女儿穿,一套给儿子穿,可如今,她的梦,醒了。
萧选为了她翻遍了整个皇宫,找到了那个下药的嬷嬷,是惠妃身边的人,而惠妃即将临盆,萧选也只是做了个样子,简单的禁足便打发了她,而她将那个嬷嬷丢进了慎行司,每日不停歇地折磨。
太医说是好好调养还能生养,她自己心知肚明,恐怕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上天好像不曾放过她,怀化大将军殿前失仪,贬为三品怀化将军,镇守北疆。当日太监尖细的嗓音恍若还在耳边回响。不出半年,大渝来袭,而主帅林燮却因大雪封路而在路上耽搁了三天,这三天来吴氏军近乎全军覆没,而怀化将军战死沙场,听人说他尸骨无存,萧选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命人以怀化大将军之礼为他做了个衣冠冢。至此,曾经辉煌的莱阳王吴氏一脉就此断绝。
说他死了,她终究是不信的,那么多个战役他都能挺下来,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他走的时候还没来看她呢,不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只要尸骨没有找到,她就仍抱希望。
哥哥来了,带来了那个染了血的手巾,里面仍是那条珍珠项链,“他说,这是你的。”言阙不紧不慢地诉说着,置身事外“他觉得京城不适合他,所以让我将他葬在了一处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她失声痛哭,哭着那个痴痴等着她的他,哭着那个不论何时都在身后的他。
“将军让我守着您。”椒房殿值夜的守卫纷纷出来表明身份,“将军他说若是回不来就让我给您。”侍卫手里的信笺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她。原来萧选一开始就不曾想让她有孩子,他不希望有一天言家会拥护幼子登基,真是好笑,原来她失了孩子竟只是因为这般荒唐的想法,林乐瑶呢?她的孩子为何可以健康成长?难道他不怕林氏会外戚做大吗。
一晃宛若隔世,这宫里的种种,她都不屑于关心,安安心心地抚养着祥嫔之子萧景桓。也不知是林乐瑶太天真,还是萧景禹太愚钝了,竟然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萧选的真面目,这么多年她早就摸透了,也寒了心。
林乐瑶的死是与她脱不了干系,说不怨林家是假的,她怨林燮没有早点赶到,她怨为何死的是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将这些怨尘封在心底。可若不给她一杯鸠酒,以她对萧选的了解,恐怕没了林家这棵大树,林乐瑶也难逃非命,这几年她在宫里树敌不少,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林乐瑶她如何抉择,也是她的事,她概不过问。
随着林家的败落,宸妃的离世,萧选内心的愧疚作祟,将她视作杀死宸妃的凶手,而面对宸妃的离世,好不容易缓和的兄妹之情也因此冷若冰霜。之后的几年时间她支持景桓一步步上位,就如同多年以前的他一样,只是萧景桓终究不是萧选,也成为不了他,还是败了。作为权利斗争下的牺牲品,她也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以此终老,不过她也终究看到了他的报应,也算是为孩子报了仇。
“哥哥,我要去陪他了,请你把我放在他身旁。”临终前,她看了看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别伤心,我这也算是解脱了。”
依稀间,那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从院子里的梨树后面跳出来,“来看看,我刚从一品楼买来的,新鲜出炉的桂花糕,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