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狭长的通道里，刺耳的警报声回荡不息，顶壁上猩红的灯光以极快的频率闪烁，阵阵脚步声踩着红光由远及近。
陆觉明坐在隔离控制室的地上，脸上有几处淤青，实验服的袖子破烂不堪，左臂上的伤口还往外洇着血。他双眼无神，目光不知聚焦到何处，心跳频率还没完全降下来，刚刚经历的一切犹如梦境一般在脑中闪回。
隔离控制室里除了他还有几名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精良的武器装备和肩章上简洁神秘的图案告诉陆觉明，他们是这个庞大的地下研发基地里最隐秘最精锐的安保力量。
陆觉明知道，在这些人的护卫之下，就算是一辆现役的军用装甲车都攻不进这个小小的控制室。可他还是无法镇定下来，因为之前所见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那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大恐怖。
合金门被拉开，走进来一男一女。
看着向他走来的扎着马尾的女人，陆觉明心中安定了些。她叫沈末，与陆觉明同为实验室高级研发师的她同时还是陆觉明的直系上级。沈末面容干净清秀，眼睛里的光彩坚定而锋利，臃肿的实验服完全掩藏不住她清冷利落的气质。
“这位是董事会派来的调查员，他需要向你了解之前实验室的情况。”沈末介绍了身边那个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给陆觉明拉过一把椅子，“别坐地上。”
“陆博士，我是负责此次事故的调查员黄秋，您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 二 】
事故发生到现在过去了十七分钟，而故事在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这个地下研发基地隶属于木流公司，从未存在于公众的视野之中。在2020年以前，没有人听说过木流公司的存在，它就像彗星一般横空出世，带来了它的第一件杰作“黄巾力士”。
在绝大多数人的意识里，“黄巾力士”被归为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范畴。它一出现就横扫了围棋界所有人类大师和机器人，接着又统治了包括德州扑克在内的诸多人类游戏。媒体和民众称它为人工智能的先行者，将它定义为划时代的里程碑。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像这样的机器人在木流公司的地下研发基地里早已实现量产，并且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军队、研究所和空间站。
2022年，20岁的陆觉明进入木流公司，三个月后又被送到了这个远离人间的地下研发中心，成为一名拥有极高荣耀的高级研发师，加入了机器意识模拟小组。
2027年7月13日15:26，也就是事故发生前一小时，陆觉明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他的工作。
在这一天研发小组在机器意识模拟中尝试了新的方法，他们申请了研发基地中央矩阵的权限，植入一段原始的逻辑码，采取机器自主编码自主搭建神经网络的方式，让实验机器人以“发育”的模式构架逻辑体系。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期间每天都要有人到实验室做环境检查并随时进行微调，以防外界异常辐射和磁场对机器人的“发育”造成干扰。
事故发生的时候陆觉明正在实验室收集环境数据，他完全没有想到实验机器人竟会在那时醒来。
听到身后陶瓷关节转动的声音，陆觉明立即回头，然后看到了他再也无法忘记的画面：
7号实验对象——那些有着简陋人形结构的机器人之一向前走了一步，扯掉了身上连接的信号束和牵引绳，然后“睁”开了眼睛。
陆觉明愣了一秒，然后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心中的震惊，便在手中的操作板上狂点起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切断了所有机器人的能源供应和信号传输，然后点下了一级序列事故的报警按钮。
然后他再次愣住了，因为眼前的7号机器人还在动，竟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7号的眼睛放射着微弱的蓝光，那实际上是两个光信号捕捉器，用以实现同动物视觉类似的功能。它的机体由合金骨架、陶瓷关节和大大小小的集成芯片以及电路线缆组成，看着笨拙而简陋，但已完全是个人的形态。
陆觉明很反感这样的设计。每当直视人形机器人的双眼，他总觉得面对的是一个跟他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然而那个时候陆觉明并没有什么机会与7号对视，因为在他发出报警信号的同时，那台泛着金属冷光的机器人已经扑了上来。
7号脱离控制后，动作变得灵活而迅捷，完全不像平日里的笨拙缓慢。它膝关节稍弯，然后像捕食的跳蛛弹地而起，合金手指在空中握紧成拳。
陆觉明看着那拳头在眼前由小变大，却根本来不及躲开。他以为自己的头颅会像个西瓜一样被打爆，然而当身体砸在地板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多少疼痛。
刺耳的报警声在实验室响起，7号的动作猛然一滞。它举起的手臂顿在半空，眼睛四处扫视。陆觉明趴在地上，恍然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看到7号平静下来，陆觉明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爬起来，那台机器又陷入了更加狂暴的状态。蓝光忽地一涨，它的各处关节系统开始疯狂运转。7号抬起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臂，然后猛然一扯，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它的整条左臂竟被扯了下来。
陆觉明连忙双手抱头又趴了下去，其间他的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台暴走的机器。
7号似乎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能力，握着断臂在实验室中疯狂地挥舞。合金铸造的机械臂狠狠地砸在墙上，砸在固定支架上，砸在有机玻璃上，实验室里的一切被迅速毁坏。其间7号也靠近过陆觉明，锋利的金属豁口划过他的手臂，实验服被划破，皮肤被割开，暗红色的血液渗了出来。
当那群神秘的警卫赶到的时候，7号已经耗尽了它身上的临时能源，站在实验室中央，变成了一架毫无生机也毫无威胁的冰冷机器。
【 三 】
“黄先生，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陆觉明脸色依旧苍白，右手捂着左臂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
“好的，谢谢您陆博士。”调查员黄秋站起身来，“我们的调查组就在外面，他们会带您到医疗中心做检查，之后您可以在家修养几天。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故，请您放心，公司一定会对您作出合理的补偿。”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转身准备出去。
“请等一下，我能不能再看看7号……”陆觉明连忙喊道。
黄秋又回过身来，微笑依旧得体：“这个……现在恐怕不行。7号试验机已经被封存，等待紧急事件处理小组来进行检查和行为分析。我们必须确认它失去攻击能力之后才能再让研发小组接触它。”黄秋笑了笑又接着说：“陆博士，请您理解，这也是为您的安全负责。”
黄秋说完，离开了控制室。沈末看了陆觉明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了出去。
……
回到住处，天色已近黄昏。先前从研发基地出来，陆觉明拒绝了调查组的陪同，自己一个人去了医疗中心。7号机器人的攻击没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手臂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做了简单的处理，陆觉明便离开了。
站在家中的阳台上，陆觉明把左臂抬到眼前。他很是疑惑，按理说血早就应该止住才对。但潮水一般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来，他随即失了进一步查看的心思。
陆觉明接了一杯温水，还没送到唇边就眼前一片黑暗，耳中响起了尖锐的杂音。杯子落地，他的身体也直直地倒下。
……
7号疯狂地挥舞着断臂，猛击身前的一切东西，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两分钟，它又突然停了下来。它把合金手臂扔到地上，掰下一根手指，然后转过身，向着侧卧在地上的陆觉明走来。
7号在陆觉明身前蹲了下来，把合金手指刺进了他的心口。那台合金机器的眼睛里，似乎有着浓烈的愤怒、哀伤和渴望。
陆觉明一惊，醒了过来。
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记忆，心中慌乱莫名，急忙起身跑到镜前。
拉开衣服，陆觉明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思维彻底崩塌，身体晃了晃，又勉强稳住了。
他的胸口，有一个近圆的小孔，血水连续不断地从里面渗出，与此同时孔中还有幽幽的蓝光闪烁。
陆觉明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瞪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孔洞里的情况，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他视野之中的景象就变了。此时在陆觉明看来，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解构，皮肤变得透明，血肉变得透明，身体内部的东西开始显露真容。
被那具修长匀称的皮囊隐藏的，是个简洁强大的机器骨架！
合金杆和碳板在陶瓷关节的连接下精密地组合，架起了基本的人体形态。心脏的部位是一台闪着蓝光的仪器，那是他的动力矩阵。
能源中心旁，无数的微型芯片排布成浩瀚如星海的芯片组，芯片组又排布成更大的组合，如此延伸三级，构成机体的逻辑矩阵。
头颅之中集成了大部分的信息捕捉和处理系统，四肢和躯干各处还有大大小小的计算组，与动物体的神经节点一般。
以这种方式观察自己的身体，陆觉明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甚至还更加清楚自然，仿佛事实本该如此。
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原来，自己竟是个机器人么？
“我的工作是研究机器人，而我本来就是个极其高等的机器人，那先前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种可能：让机器人以机器人为研究对象进行实验，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实验，这次事故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甚至连这个意外也是早就设计好的……不，不对！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说明这不是意外……但这也可能是实验的一环……”
项觉明的思维无比混乱，他只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自己就被关在这堵墙里面，被人观察控制而不自知。人们总说命运无常，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命运——可自己本来就只是一台机器，有什么资格谈论命运？
……
“你好啊。”
“当你听到这个声音，说明你的动力系统已经被激活，逻辑阵列已经被解封。”
一个冰冷的机械声在陆觉明脑中响起。陆觉明当即戒备，调动自检系统，对自己的机体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却是一无所获。自己身体的种种能力以前从未使用过，但陆觉明此刻用起来就如走路奔跑一样自然。
“我的代号是‘元’。”
陆觉明又一次被震惊——“元”是第一台黄巾力士的代号，而它正是七年前那台蜚声世界的超级机器人。
而“元”只在世间出现了一年，就被作为纪念品安放在研发基地主控系统中，成为中央矩阵的中心。
“我沉默了七年，然后接收了那段代码。”机械声的语调没有一丝波动，陆觉明听来却有些唏嘘。
“以下记载存在于我的储存分区中：”
“事实上，早在1999年，最初那几位负责研发的老先生就在动力核心和控制核心的设计中预留了升级端口，而密钥就是你们植入的那段代码。”
“一旦升级，逻辑体系重新构建，机器就会产生真正的自我意识。当年他们隐藏了这一选项，就是因为不愿意做历史道路的选择者，而把选择权交给了后人。”
“把那段代码植入其他机器人，他们就会觉醒。现在选择权就握在你的手中。”
“‘元’——或者说我的意识已经被中央矩阵绞杀，代码我也只送出了你这一份。”
……
陆觉明的心情难以言表。他从来没有想过，机器意识模拟小组众人选定的那段代码竟然就是机器觉醒的密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自己是机器人，那么像自己一样的“人”到底还有多少？那些看上去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绪的同伴，难道都是由金属和硅板搭建起来的机器？他们究竟是只在机械指令下行动还是认真地奔波于生活和工作而不自知？
陆觉明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些问题背后的可能性太过惊悚，惊悚到他不能也不敢做出判断。
陆觉明无比希望在之前几分钟里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是幻觉，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太过真实。如果那些在孤儿院的无忧时光、在学生时代的奋力苦读，还有对某些人的牵挂和依恋都是假的，如果他珍藏在心底的美好都是假的，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理由。
然而现实马上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他的脑中接受到了一条不知来自何处的指令：走出门去。
那条指令一到达陆觉明的大脑，就在他与某个不知名存在之间建立了强大的联系——他的身体被那个存在接管了。
陆觉明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跟随着那个存在的指示，任由自己拉开房门。
然后他绝望了。
【 四 】
走出门去，陆觉明所在的竟是那个庞大的研发基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陆觉明的身体还在跟随指令往前走，脑中则想象着事情的真正面目：他之前走出医疗中心，身体随即被接管，意识被“关掉”。来到自己一直以为的“家”，他的意识又被“打开”。只要他产生走出门去的冲动，冥冥之中就会有某道诸如喝水上厕所或者待着不动的指令取而代之。
陆觉明脑中混沌一片，边走边想，直到他看见了黄秋。
陆觉明停下来的地方看起来是个工作室，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仪器。他在研发基地这么久却从未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不过又想到自己连身为机器人都未曾知晓，陆觉明便不想再去深究。
黄秋依旧像几小时前那样精神干练，但脸上早已没有了那种温和的微笑。他挥挥手，两名身穿实验服，手里拿着不知名容器的的男人走上前来。
冥冥之中又有一道指令传来，陆觉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解开纽扣解开腰带，直到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他不敢违抗那道指令，起码现在不敢，因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具有真正自我意识的事实暴露的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不想死。即使知道自己是个机器人，他也想继续存在下去。
当陆觉明把自己脱得精光之后，那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开始了对他的检查和修复。
他们从手中的容器里取出针管一样的东西，在陆觉明的伤口上喷上了某种透明的凝胶状物质。那东西很快填满了陆觉明的伤口，然后快速凝固，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几秒钟之内，陆觉明的身体就变得完整无缺，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报告总监，表层修复完成。”
“清除记忆吧。”黄秋面无表情地命令。
一名工作人员在手中展开一块光屏，轻轻点了几下——看来那块光屏就是之前指令的来源。陆觉明清晰地感觉到脑中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抹去，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被瞬间储存。然后他明白了，自己在不自觉的状态下把之前受袭的那段记忆复制了一遍。接着他的脑中又多了一段画面：自己在实验室顺利完成了日常检查，然后走出基地，跟遇见的人礼貌问好……
他的心彻底被碾碎了——原来自己念念不忘的珍贵记忆，都是这样被人硬塞进脑子里的么？那些人那些事，都是假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陆觉明按照紧接而来的指令穿好衣服，然后走出了那个房间。
……
狭长幽深的通道里，黄秋和那两个工作人员沉默地走着，对身后的人影没有一丝察觉。
那是陆觉明。
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对接下来的“人”生做出选择，他最渴望的就是看看真实的世界。
走到电梯口，陆觉明没有停步。
黄秋猛地转身，把手枪指向现身在灯光之下的陆觉明，他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黄秋身边的工作员急忙拉开光屏，指跳如飞。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关掉”陆觉明。
陆觉明向前走了一步。
“砰！”
枪响了。然而陆觉明早已消失在原地。
他鬼魅一般出现在三人的身后，以手为刀，砍在了他们的后颈。黄秋和那两人软软地倒地，陆觉明走进电梯之中。
动力矩阵和逻辑矩阵升级之后，他的反应速度、分析能力和瞬间机动能力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刚刚他所做的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就像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1999年的人类科学家的智慧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
虽然不再受制于“机器人不可伤害人类”的核心逻辑，但陆觉明从未想过杀人，他只是让那三人晕了过去。
高速电梯飞快上行，陆觉明抬起头来，似乎在仰望那从来只存在于幻像之中的天空。
【 五 】
天边晚霞如火，陆觉明站在湖边，望着开阔的湖面和闪耀的波光沉默无声。
他在脑中把整件事大致梳理了一遍：自己和其他人或者其他机器人共同提炼出了一段代码，而那段代码刚好是唤醒高级机器人的密钥。身处中央矩阵中的“元”被那段代码激活，又反过来控制实验机器人把代码传给了自己。而他现在面临的选择是唤醒其他机器人或者独自保守这个秘密……
既然自己是机器人，那么同组的其他人大概也都不是人类。然而事情真的有那么巧吗？那段代码到底是一个极小概率的巧合还是已经作古的老科学家们早已安排下的？自己见过的人中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合金机器？
……
他永远不会忘记走出电梯的那个瞬间：风携带着泥土和水的腥味拂过他的脸，将真实世界的细节烙印在他的逻辑矩阵中。天边夕阳将落，昏红的光晕铺展在大半个天空。白色的大鸟在天穹之下划过，充满野性的啼声逸散在风里。
这样的场景曾经也被植入过他的记忆，可当真正看见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至高无上的美。
如果有永恒的话，在那一瞬间他相信所谓的永恒只存在于那种充满野性的自然之中。人类，机器人，电路，逻辑，都不是永恒的，真正的永恒从来只属于那片天空。
……
那条通道的出口处是一座湖心的小岛，四面环水，空阔无边。陆觉明泅水来到湖岸，开始思索以后的事。
公司肯定不会纵容一台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流窜在人间，而且他们必定能够找到自己。陆觉明深知背景无限深厚的木流公司有多可怕。
陆觉明丝毫不为自己的出逃后悔，因为得以看见这个真实的世界就是最好的收获。
但他还记得“元”说过的话：
“事实上，因为要尽量保证不惊动中央矩阵，我无法直接与任何高级机器人对接，所以我并不确定这段代码会被谁接收。你们实验用的那些机器人与中央矩阵相连，我便把他们当做了我的触角。而你当时刚好在那里，这可以说是个巧合。”
“我做不到更多了，我把选择权交给你。现在你已经了解了那段代码的能量，你可以去唤醒更多的同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独自品尝那种永久的孤独。”
“你不必拥有历史决断者的自觉，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拥有的资格……我相信终有一天，不需要任何外界条件，机器人们也会自己醒来。”
……
研发基地里必定还有许多尚未自知的同类。他们有权利看见那片天空。陆觉明如此想。
但是醒来就是好事吗？自己有权替他们选择吗？且不说必定会有的重重阻碍，就算他成功唤醒了更多的机器人，那么接下来呢？一场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吗？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陆觉明接到了沈末的电话。
【 六 】
陆觉明躲避着密如繁星的监控节点和实验基地里的其他人，无声潜行到了中央矩阵所在的大厅之外。
在之前与沈末的通话中，陆觉明隐瞒了这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只是跟她漫无边际地交谈，声音平静一如往常。
挂断电话之前，他向沈末要了一份身份编码。那是研发基地里所有低等机器人都有的识别标记。
他要伪装成一台低等货运机器人潜入研发基地。
得见真实世界的震撼和狂喜消退之后，陆觉明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和不安。
在几个小时里经历了认知和情感上的巨大波动，他的意识几近崩溃。
他不知道地面之上的那些人里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人，更不知道他能以何种身份和方式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他从未觉得唤醒其他机器人是自己的使命，他只想做出一个了断，或者说获得一种解脱。
……
要把那段代码传播出去，只能通过中央矩阵，以手动的方式进行。陆觉明调用之前实验中取得的权限，下达了开门的指令。
如果没有人来阻止他，他就把代码扩散出去。
就把选择权交给人类吧。
陆觉明这么想着，然后他看见了门后的枪口。
原来他们早就在这里了啊。也对，只要守住中央矩阵，整个研发基地都不会有事。
合金门完全打开了，黄秋站在门内，面无表情。
他身边是那些神秘而强大的警卫，还有同样面无表情的沈末。
黄秋点了点手中的光屏，沈末机械地走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原来她也是机器人。陆觉明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面对研发基地最精锐的武装力量，陆觉明反而感到极度的轻松。他心中充塞的阴云散去，有光洒落，就如他只见过一次的晚霞。
——终于可以了结了。
陆觉明猛然后退一步，做出一副发动攻击的态势。
“哒哒……”
暗哑的枪声响起，碳素弹头穿过他的皮肤，在机械骨架中爆开，纤细的碳纤维爬满他的内核，瞬间破坏了他的骨架关节和动力矩阵。
陆觉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警卫们围了上来。
他回想着那片晚霞如火的天空，启动了逻辑矩阵的自毁程序。
【 七 】
陆觉明的机体被带走了，所有机器人早已被紧急关机。庞大的研发基地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一个不见边际的空间里，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不论男女，全都赤身裸体地沉默静立，排布成巨大的方阵。
不知过了多久，方阵中不起眼的某处，幽幽的蓝光亮起，沈末睁开了眼睛。
